月明星稀,护国公府慢慢安静下来。正房廊下花木扶疏,间或传来鸟鸣虫声。
白玉京推开雕了梅兰竹菊的轩窗,给画眉鸟喂了把米,示意它不要吵闹,成功获得爱鸟白眼一记。
白玉京叹了口气,在画眉脑袋上撸了一把,数落:“我们人都讲究个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你们鸟也该有这个自觉。你生在护国公府,长在护国公府,好歹熏陶出点忠贞之心。比方说我供你吃喝,你该记住恩惠;若有宵小来给你喂食,你当有点骨气,宁可饿死也不能……算了,活着就好。”白公爷望着画眉愈发鄙夷的眼神,喃喃,“我自己已经很憋屈了,何必再去要求你?”
画眉鸟啾啾叫了两声,嫌弃主人耽搁它用晚膳,低头啄了记狠的。
白玉京疼得缩回了手,指着它小声怒道:“小没良心,明天断你的粮!”
画眉撅着腚吃饭,冲他翘了翘尾巴,说不清是嘚瑟还是示好——前者可能性比较大,毕竟白公爷没有摸鸟屁股的爱好。
白玉京叹了口气,怏怏关窗上床。掰着手指算算又到了倒霉儿子联系他的日子,伸手在狗窝似的床里刨出窃天玉,抱在了怀里。
至于滴血,不好意思,本公爷的血如此珍贵,何必浪费,倒霉儿子有需求肯定会自己滴血的。
翻来滚去几圈,白公爷再次变卦,拧着眉咬破了指尖,再次沉入那处黑暗空间,隔了好一会儿,才见到倒霉儿子白歌。
比起上次相见,儿子又沧桑了一些,衣袍上的斑斑血迹沉淀成了黑色,胡子拉碴不说,头都不知多久没洗过,发丝打成了绺儿,瞧着都能感受到难闻气味。
一见白玉京驾临,白歌“噗通”又跪下了,痛哭流涕:“父亲,新帝实在太无情了!儿子带着白家旧部东躲西藏,快要撑不住了!”m.chuanyue1.com
白玉京心酸地望着他,心说隔着二十年,我也没法收留你,儿子你忍了吧!
许是没听到动静,白歌稍稍收住哭声,偷眼瞅了瞅发呆的亲爹,哽咽诉苦:“父亲,现在儿子藏在京郊一处农庄,吃喝暂时不缺,就是附近时常有官兵衙役搜查,不是特别安全。我记得您少时有几处可藏身的地方,不知可否告知,借儿一用?”
白玉京心中“咯噔”一跳,他的确从父兄战死后,就开始准备白家的后路。他借着挥霍表象,在南方置了宅子、土地和出海的船只,京郊也有两三处能临时藏人的安全点。他担心老人家心脏受不了,这些事连奶奶都没告诉。如今乍然让白歌点破,白玉京竟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好半晌,他看着眼巴巴的儿子,忍不住问:“这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白歌愣了愣,神情奇异:“自然是父亲亲口所说。”
白玉京沉默了。老实点,他有点怀疑是不是谁家跟护国公府过不去,跑他这儿套话来了。想想又觉得若是连自己儿子都背叛了白家,似乎他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他委婉地问:“你,如今可还是自由身?”
他还是想确认下儿子是不是被人胁迫了,万一族人遇险躲了起来,别人抓住逆子寻人呢?
“算,算是吧?”白歌愣愣点头,“儿现在逃亡在外,到处躲藏,还没有落网。”
好惨。
白玉京这辈子虽过得憋屈,可毕竟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无需担忧风雨侵袭。他语气软了下来:“为父确实有安全屋。你告诉我现在在何处,我指给你最近的点。只是二十年过去,不知那里是否易主,你还是小心为上。”
父子俩比比划划沟通了半晌,白歌心满意足收好地址,父子俩一时无言。
许久,白玉京打破了沉默:“抓你的人是谁?可还有转圜余地?”
他其实更想问白歌的生母是谁,二十年后的白玉京又去了哪里。可临到张嘴,突如其来的胆怯又让他生生改了口。
他怕问出一个自己承受不起的结果。
“抓我的是白泽卫指挥使唐惜福。”白歌恨声请求,“二十年前,唐惜福应当仅是五六品官,父亲能否做掉他?”
白玉京先是一惊,继而皱了皱眉,表情有些奇怪地看了眼白歌,还没等他开口,他就听到了一声尖叫:“天哪,怎么那么突然?文聪还没做新衣呢!”
梦境犹如冰镜破碎,倏忽支离出千万碎片,切割得对面白歌的脸狰狞而诡异。
原来那日梦境是这样坍塌的。
熹微晨光映入窗内,白玉京忽地睁开眼,头晕得厉害,他胡乱从床下摸出痰盂,“哇”的一口把隔夜饭吐了个干干净净,连带着胆汁酸水都涌了上来。
足足干呕了半刻钟,吐得整个人都虚脱了,他才算舒服了点。
白玉京有气无力摸过床头柜上的水杯,草草漱了嘴,便躺在床上发呆。
娘的遭反噬了,怪不得至少三天才能开启一次,这么个吐法换谁也顶不住啊!就是不知是连续开启过度消耗体力,还是被人突然打断梦境导致不适,看来还得翻翻《窃天录》。
他睁着眼思索倒霉儿子交代的信息,对方提到了唐惜福,还要他帮忙做掉。唐惜福此人,白玉京有印象,他一直跟在陆九万身边,看上去踏实能干,听说还是堂堂正正武举进士出身,他能升至指挥使不稀奇。
可是,陆九万呢?
白玉京忍不住想,比他更优秀的上司陆九万呢?
总不能因为人家是女子,就被压住了吧?或者另有重任?
白玉京乱七八糟想了一堆,思绪又回到“做掉”二字,他一跃而起,翻出了《窃天录》,呼啦啦找到某页,点着一段文字眯了眼睛。
“告诫后世子孙,切勿滥用窃天玉。所谓天行有常,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逆天改命,必遭天谴,切记切记!”
用窃天玉窥探已发生的事情,顺应进程可以,可若是利用窃天玉更改历史进程,比如把死人救活,干扰达到一定程度,窃天玉就会陷入沉眠,直到二十年后,由下一任主人开启。
这些,白歌不知道么?
他不想办法脱险,却把精力用在这等小事上,怎么看都不像个有长远打算的。或许是唐惜福在二十年后权柄极盛,严重威胁到了护国公府?
白玉京点着文字,小声嘟囔:“傻儿子不好生念书。”
就在这时,之前吵醒他的尖利女声又响了起来:“如意姑娘,京哥儿,啊不,是国公爷!国公爷还没醒么?我有急事哪!”
白玉京皱了皱眉,听出是二爷爷家的孙媳妇郝氏。说起来白家祖业并不在京中,迄今多数族人都在老家生活,留京的只有护国公这一支。按理说二爷爷家早该跟他家分家了,不过前些年人家孙子跟着上战场断了条腿,白奶奶觉得过意不去,一直养着他们一家。国公府不缺这口饭,白玉京不在乎,只要对方安安分分就行。Μ.chuanyue1.℃ōM
思索间郝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一股子喜气:“如意姑娘,你也知道,宫里的贵妃娘娘再给三皇子选伴读,挑了好几家勋贵后人进宫参选。我家文聪沾护国公府的光,名字也在其中。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文聪见识少,要想抓住机会,可不得……你看国公爷还没醒,要不,你先带我去库房选几匹料子?”
白玉京房中的大丫鬟如意有些迟疑:“老太太怎么说?”
“自然是欢喜的!”郝氏笑道,“老太太说如今国公爷承了爵,家里该他做主。”
白玉京忍不住推开窗子,探出身去问:“换季的时候他不是刚做了衣裳?前些天我还给他封了个大红包,不够么?”
郝氏吓了一跳,慌忙转过身来笑道:“公爷没带过孩子不知道,这个岁数的男孩长得快。再说燕居衣服,不好穿着进宫见贵妃的!”
白玉京歪歪头:“那你去成衣铺子做嘛,从公中走账。”
郝氏支吾了下,几乎维持不住笑容:“这,明明库房有现成的料子,何必再破费……”
白玉京眼珠转了转,想想老太太的态度,明白了:“你是想要我娘留下的嫁妆,还是想要我爹生前得的赏赐?”
郝氏脸色陡然难堪,讷讷着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小声道:“我这不看着,文聪是从护国公府走出去的,万一选上了,公爷脸上也有光。”
白玉京冷笑了声,吩咐如意去库房取几匹他素日用的料子。
打发走了郝氏,如意不由埋怨:“这些年府里真是太纵着他们一家了!当初是他们家羡慕护国公的权势,非要送人去战场,想跟着蹭军功。如今却又……跟咱们对不住他们似的!”
白玉京摇摇头,神色萧索:“当年命令是我爹下的,白吉出了事,咱们可不得负责?”
白玉京没法跟她说明白,他曾经问过父亲的亲兵队长,对方说国公爷预感到战局不利,特地派了白家子侄白吉亲自前往太原求援。可惜,白家军苦等多日无果,战后有人在一处山沟里发现了断腿昏迷的白吉。
白吉摔得人有点迷糊,说不清是求援路上脚滑,还是归途遇险,反正晋王咬死没收到求援,此事竟成了一桩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悬案。
凉爽的晨风透窗而入,轻轻拂动帷幔,催着侍女为花瓶换上新的花枝。
白玉京躺在逍遥椅上,自在地摇来晃去,眺望着天边喷薄而出的朝阳,心说七月二十了呀!又是新的一天呢!
陆九万昨晚在东宫睡的,一大清早就被宫女摇起来用早膳,整个人都有点迷糊。若搁她平常的习惯,非得睡到不能再拖,然后爬起来半路买点春饼、烧麦之类的,点完卯就茶吃。如果赶上官署查得不严,她还可以支使小校尉偷溜出去给她打碗粥或者馄饨。
“东宫得等退了朝才能用膳,太子妃怕误了千户点卯,让您先吃。”宫女们利索地端来洗脸水和早膳,看看没嬷嬷注意,纷纷凑过来小声夸赞,“还是千户厉害!昨夜两位殿下彻夜长谈,快天亮的时候突然抱头痛哭,今早太子出门的时候都是喜气洋洋的。”
哦豁,这是说开了。
陆九万不爱吃甜,小厨房特地准备了羊肉包子和青菜粥,配着冰鸭和银苗菜吃。所谓冰鸭就是头天煮鸭子凝成的膏,银苗菜则是藕的嫩芽,吃起来十分开胃。
沈雯晏约莫是哭肿了眼不好见人,没出来送她,而是让人给她塞了只风鸭当午饭。
陆九万笑眯眯接过,左手拎着风鸭,右腋夹着宫女友情赠送的点心,愉快出了皇城门。这趟来得值,非但解决了东宫历史遗留问题,还赚了不少吃食,省了两餐钱。
不过她这好心情在进白泽卫官署后来了个起伏。
“通明石不找了?”陆九万难以置信,“陛下说的?”
赵长蒙耐心地解释:“不是不找,是事情超出了你的职权范围,由我亲自负责。你把通明石和长兴教相关案卷移交过来,可以回去歇着了。”
陆九万不死心地要求:“那您查案总得有人手吧?我给您打下手呗!”
“不必。”赵长蒙摆手,“我有更合适的。”
陆九万见老赵死活不上道,不由怒了,干脆挑明:“您说移交就移交,我们都忙活好几天了,这功劳怎么算,案卷怎么写?您行行好,就算是摘桃子,也得我们留点青果子吧?反正您必须给我一个说法,不然我没法跟兄弟们交代。”
赵长蒙让她给气笑了,点着她没好气地骂道:“你个泼猴!功劳算你们千户所的,不抢!我给你们善后,你们擎等着领赏,行了吧?”
陆九万登时乐了,嘴里还要假假推辞:“哎呀,那多不好意思,怎么能让您吃亏呢!咱们白泽卫还要靠您扛起来呢!”
赵长蒙看她嘴里推着,脚却诚实地往外移,就明白这混账玩意也学会了虚伪。
压了几天的包袱有人乐意高价收,陆九万乐得白得功劳,转头就跑回他们千户所高喊:“兄弟们,咱们自由啦!除了手里有急活的,大家暂时可以歇着啦!”
几息之后,千户所里爆发出了响亮欢呼声,熬夜熬得脚步发飘的官吏各个都恨不得立即回家补觉。
欢声笑语里,唐惜福绕过来,神色凝重地小声说:“昨天你走之后,指挥使就以亲属回避的规定,把许鹤鸣的案子要过去亲自管了。”
“诶?”陆九万傻眼了,指指自己,“我?亲属?”
“未婚夫妻。你自己也说要避嫌。”
陆九万本能觉得不对劲,合着三个有关联的案子,全落在了老赵手里,这业绩算一个案子,还是三个案子?怎么觉得有点亏?
唐惜福继续道:“还有,今早杨骏说,有人联系他了。”
陆九万现在就一个想法,现在跑回去从老赵手里抢案子行得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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