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正中。
陈初起床胡乱洗了把脸,坐在楼下小厅餐桌旁。
“公子,大娘子炖了当归鸡汤,已在火上煨了一个时辰。”
翠鸢把小砂锅放在桌上,跟在后头的小满摆了碗筷。
陈初掀开锅盖,一股浓郁香气便冒了出来,砂锅内是一只足有三四斤的母鸡,鸡汤表面飘了厚厚一层金黄油脂。
“她们人呢?”
今日宅子里非常安静,既听不见虎头蹦跳走路的‘蹬蹬’脚步声,也不听玉侬标志性的咯咯傻笑。
“县尊一家来了十字坡,大娘子带姑娘去接待了。大娘子见公子睡的香甜,便没喊公子......”
“哦?县尊来了?”
陈初话音刚落,就听前面来报,陈县尊、蔡录事、西门押司、徐虞侯联袂来访。
.......消息好快,陈初暗道。
见陈初起身去前院见客,翠鸢忙道:“公子,吃些东西再忙啊!大娘子专门吩咐,公子起床后要翠鸢看着你吃些东西.......”
“那......端到前头吧。”
陈初回身道。
片刻后,四朵金花被唐敬安引到了前院偏厅。
陈初正坐在餐桌前慢悠悠的喝着鸡汤,见四人进来,先笑呵呵问了一句,“吃饭了没?”
四人默默对视一眼......关于‘玉泉山匪人杀了郑家兄弟’这样的传闻,他们是不太信的。
若凶手不是玉泉山匪人,那么有动机、有胆子敢动郑家的也就是眼前这个老爱惹事的小老弟了。
见几人都不搭话,陈初朝厅外唤了一声,“再添四副碗筷来......”
俄顷,翠鸢重新布置了碗筷,待她出了偏厅,西门恭连忙关上门,上了门栓,低声道:“老五,郑家之事是不是你做的!”
“郑家?郑家怎了?”
“郑家昨夜被袭,兄弟四人尽遭屠戮!”
“啊?还有这等好事?”
“......”
“老五,到底是不是你干的?此事可不是儿戏!”一旁的徐榜一脸焦急道。
“你们为啥都想着是我哩?那郑家吃相难看,惯会强取豪夺,他们得罪的人多了。”
“记恨他家的人不少,但敢动手怕也只有你了!”徐榜脱口而出道。
厅内稍微安静片刻。
却见蔡源缓缓在桌旁坐了,慢悠悠拿勺子装了碗鸡汤,随后以调羹撇开浮油,浅尝一口,随后细细品了品,咂了咂嘴。
“噫!都头家这鸡汤味道属实不赖,你们不尝尝么?”蔡源眉毛一扬,仿佛此时来这里只为吃陈都头一顿饭似的。
“......”
“......”
陈景彦和西门恭大无语。
徐榜气的跺脚,“我的好大哥!天都要塌了,伱还有心思喝汤?”
“出门时没吃午饭,便是天塌了,也得先让老夫吃饭!”蔡源瞥了徐榜一眼,接着又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
陈初不由朝老丈人佩服的笑了笑.......
这份定力!
颇有些泰山崩御前面不改色的气度,果然是见惯风浪的。
有了他这榜样,其余三人缓缓在餐桌旁坐了。
陈初笑呵呵帮三人都装了碗汤,西门恭和陈景彦象征性的喝了一口,焦虑的徐榜却一口未尝。
硬忍着等了片刻,徐榜还是憋不住了,“大哥!你快问问老五,到底是不是他干的啊!”
明明几人都在,但徐榜却觉得自己问不出个屁来,便央求蔡源开口。
‘哧溜~哧溜~’
蔡源喝干碗中最后一点鸡汤,转手把碗递给了陈初,大模大样道:“再给我装一碗......”
这老头,在陈小哥面前越来越有岳丈的派头了。
陈初笑着接了碗。
趁着这片刻空闲,蔡源才扫视几位兄弟一眼,口吻严肃起来,“是不是陈都头干的根本不打紧!重要的是,郑统制认为是谁干的,那便是谁干的......”
这话虽有点绕,但几人都听明白了.......若郑统制认为此事和桐山无关,是谁干的又有甚打紧?
可是,若郑统制认为是桐山所为,便是几人都有完美证据证明和此事无关,那郑统制就肯遵纪守法的放过他们么?
“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想清楚这些,西门恭自言一句,端碗开始大口干饭。
却也因为这句话,让气氛更凝重了一些。
虽然这句话说的很有气概,但西门恭提到了‘死’,也说明了他的忧虑之甚。
一府统兵军头的雷霆一怒,看起来的确不是他们几個胥吏外加一个县令能扛住的。
“便没有别的法子了么?”徐榜如丧妣考。
陈初正待开口,蔡源却眯眼看了他一眼,短暂交流的眼神似乎是在说,‘你别吭声,我来说......’
随后,蔡源缓缓道:“若郑统制按规矩来,我们便咬死昨夜我们五人在鹭留圩这庄子上打了整宿麻将......”
说到此处,蔡源意味深长的看了陈初一眼,接着道:“想来昨夜那伙玉泉山匪人也没在现场留下甚证据,郑统制若想要冤枉我们,也并非易事。”
“若那郑统制不按规矩来呢?”徐榜急切追问道。
几人都心如明镜......若郑统制讲规矩,他们也无需这般担心了,毕竟凡事要讲究证据。
但他手里有刀,害怕的就是他胡来啊!
蔡源瞥了徐榜一眼,先斥了一句,“徐膀子,年轻时你也有几分勇武之名!怎现下年纪大了,反而变得没了卵子一般!”
“怎能和年轻时比?现下家里几十口人呢!”徐榜反驳了一句,声音却小了下来。
“谁家不是几十口?”
蔡源说完顿了顿,缓缓扫视四人,犹如一帧一帧的慢动作,“我们几家在桐山县繁衍数百年,家祠祖产皆在此地,当年便是金齐南下人心惶惶之际,咱们尚且甘冒奇险留家守业,怎如今就怕了?那郑二果真比金人还凶么!
若郑二不讲规矩乱来,那咱们也不做待宰羔羊!
老朽今年已五十有一,何惜这颗苍髯白首!便是泼了这腔热血,也需让外人知晓,我桐山不缺壮怀激烈之士!”
稍显苍老的嗓音,竟隐含金石交击的铿锵之意。
“好!”西门恭拍案而起,直把鸡汤当做了烈酒,一饮而尽,不顾顺着络腮胡乱淌的汁水,豪迈道:“大哥说的好!那郑二又怎样!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许坏我家园!”
于是,陈初起身提议道:“来!让我们干了这碗鸡汤!”
好一碗馥郁浓香鸡汤.......
......
未时初。
几人统一了思想,简单在陈初这里吃了些东西,随后回城各做些必要准备。
临别时,蔡源却忽然说到,要陈初陪他去趟双河村.......
西门恭和徐榜不由意味深长的对视一眼.......蔡三离家已有大半年,看来好大兄想女儿了,还是先低了头主动前去看望。
随后,陈初和蔡源出庄往南去了。
走出一里地后,端坐马上的蔡源眯眼目视前方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昨晚没留下甚马脚吧?”
“.......”
这话问的,挺不好回答,咱装糊涂不成么?
见陈初不吱声,蔡源侧头看了陈初一眼,略带不悦道:“和我还不肯说实话?”
“呵呵,没留下甚马脚.......甚事都瞒不住睿智世伯......”
陈初坦诚,又轻拍一记马屁。
蔡源没露出任何意外、吃惊表情,依旧淡淡道:“既然如此,想来你后续该有详实计划了?”
“是有些计划,但只有五成把握......”
“世上本就没有万全法,能有三成把握便可赌上一赌......”蔡源根本不打听陈初的计划内容,却说出了隐含鼓励的话......
这让陈初有些诧异......我这岳丈,竟有几分枭雄气!
似乎是猜到了陈初内心的想法,蔡源换了副柔和腔调,以长辈姿态教育道:“如今之世,若想谋取一番事业,胆魄和狠辣手段缺一不可。但胆魄不是莽撞,只要你心中有了谋划,自可大胆施为.......自从月初他郑家在官道上设卡索税一事发生,我便猜到我们与他家会有些冲突,只是.......”穿书吧
蔡源远眺高天白云,悠悠道:“只是没想到你用了这般出人意料且不留后路的法子。”
“世伯......”陈初在马背上拱了拱手,想要解释一句。
蔡源却摆摆手,示意陈初先听自己说完,而后接着道:“仲秋夜观灯时,你忽然问起州府厢军驻军多少、郑二亲兵几何,我便该猜到今日了。不过那时我想着郑家是何等势大,你该只是随口问问。
却是低估你们年轻人的胆气了,我啊,营苟半生磨掉了锋锐,终究是老喽.......”
蔡源叹了一声,罕见的露出一丝自嘲笑容,稍稍沉默后,忽又道:“我家几处庄子能凑二百青壮庄丁,商队中见过血、与人搏杀过的趟子手约有二三十人,明日,我便让张氏兄弟把人带去你那里,统一调度,以备不测......”
“......”
陈初闻言,不由感动。
老岳丈这是拿身家性命相托了啊!
可就在此时,蔡源口吻突然又严厉起来,“往后,做事切不可再先斩后奏!有事了便先与我商议,任何事都能商议!你还怕我卖了你不成?”
这是在指责陈初不够信任他这位岳丈哥哥.......也是,不管是当初的采薇阁大火,还是这次的夜袭郑家,五朵金花中的其余四人差不多都算被赶鸭子上架。
不过,此刻陈初却说不出啥,蔡源先是一阵温言鼓励,又是托付身家......
在这种语境下,便是最后被斥责了两句,也变成了长辈的敦敦教诲。
陈初竟对岳丈生出极大亏歉之感.......
两人说话间,已行到了双河村村外。【穿】
【书】
【吧】
“吁~”
蔡源驻马村外,往炊烟袅袅的村子望了一眼,却忽然调转了马头。
“世伯?咱不进村了?”陈初一头雾水。
“不进了。”
“那......那我们跑过来作甚?”
“不如此,我怎能避开他们几个与你说这些?”
“......”
陈初无语,同时也意识到哥哥岳丈是在给他灌输‘五人中,咱俩关系最近、最特殊’的概念。
“世伯,既然来了,不如一齐去看看婳儿?”陈初诚恳建议道。
“休想!她做错事了不肯低头认错,难道还要我主动低头?这不是天罡倒悬了!”
蔡源说罢,打马往北。
这话一说,让陈小哥对蔡婳又添了一分愧疚.......我这岳丈,是个PUA高手啊!
......
是夜。
蔡州留守司都统制郑乙同四弟郑丁,站在一片焦黑、瓦砾成堆的郑家大宅前,暴怒之下连斩家中十余名庄丁、丫鬟。
是夜。
桐山县内,许多人彻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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