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位穿着经过多次缝缝补补之后仍旧有着几处漏洞儒袍的老者,也是夜北陌的先生,三年来,只有今天迟到的那位先生。
“先生?”夜北陌神色迷茫,却又心生警惕,以为是自己临死前的幻觉。
传闻说,人在死之前,会见到自己想见的人,难道这是因为我死到临头所幻象出来的吗?
似乎是看出了夜北陌的疑惑,老人轻轻道:“这不是幻觉。”
老者接下来并未解释,反而是轻轻问道:
“若这个人不是白小雨,只是一个与你无关的孩童,你还救吗?”
夜北陌看了看不远处已经不再逃跑而是带着泪光向着他这边赶来的白小雨,又看了看远处的紫衣人。
他的脑海中不知不觉的浮现出了那个在城墙之上落寞、孤寂、可怜、凄惨、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小男孩。
他感觉得到,这就是他失去的众多记忆的一部分,那种无助、孤寂的真实感是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唯有亲身经历过才会有发自内心的悲凉。
他不愿眼前这个小女孩和他一样被世界抛弃,也看不得其他孩童在他眼前经此磨难,哪怕这人不是白小雨,他仍旧会救的。
因为在他选择站在白小雨身前的那一刻,他从未去计较他们之间的关系,更为去权衡利弊,真正让他有此行动的是他的本能!
一个被记忆所推动的本能!可能和他的过去有关,也可能无关,但他终究是这样选择了!
夜北陌先是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目光坚定。m.chuanyue1.com
摇头,是回答先生第一问,后悔吗?
无悔!
点头,是回答先生第二问,若是其它孩童,救吗?
救!
老者并无欣慰,也无不悦,仍旧是语气平静道:“可还曾记得我与你说过的君子不救?”
夜北陌点了点头,轻声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学生谨记先生教导。”
“那为何还要救?白小雨你救我理解,但为何陌生人你也是这个答案?”老者捋了捋白花花的胡髭,轻声问道。
夜北陌陷入了沉默,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同病相怜?还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悲惨经历?
夜北陌想不明白,仅是回想起那种感觉,他的心中都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窒息感!
明明只是一个孩童,为何要经历如此磨难?
明明才七八岁大,她又能有什么错?
上一代的恩怨又与这一代有何关系?
这不是是不是白小雨的缘故,因为孩童本身就是无辜的!
夜北陌叹了口气,实在想不明白该如何回答,先生的想要的答案,应该不是所谓的孩童本就是无辜,而真正的答案,也不仅仅是这样的。
但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孩童认识与否,他必然相救,这是一种将近于本能的选择!
只是,他拼死相救,真的只是源于感同身受的于心不忍吗?亦或者是看着幼童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意难平吗?
他不是圣人,也不是什么君子,只是一个读了几年书的失忆人罢了。
就连书上都说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君子都可不救,那他一个连君子都算不上的读书人,为何要以死相救?
于心不忍也好,意难平也罢,这个答案,似乎不够!
难道不救便是答案吗?
一个与他行动截然相反的答案?
夜北陌抬起头,看了看等待回复的老人,又看了看明明可以逃走却又折返回来的白小雨,他的心中升起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摇了摇头,深呼口气,神色变得凝重几分。
不对!
这不是他的答案!
书上有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确实不假,但他还记得,书上也曾说,
“吾辈读书人,当依道而行,问心无愧!”
对!
就是问心无愧!
吾辈读书人,当求问心无愧!
夜北陌抬头看向老者,神色认真道:“这种事情,认识与否,并无那么重要!学生想救,他可以是任何人!学生只求问心无愧!”
老者皱了皱眉,反问道:“救之,你死,不救,心愧,所以你选择救之而死,而不是心愧?只是,有很多时候,你未必救的了,所以,这样值得吗?一条命,去换一个不一定的可能,真的值得吗?”
救之,己死!
不救,心愧!
若救了,搭上性命,结果也仍旧不如意,真的值得吗?
夜北陌忽然恍惚起来,若没有先生,此刻的他和白小雨都将成为刀下魂,而他所做的一切就如先生所说一般,不值得。
夜北陌感觉心中一阵茫然,刚刚定下来的决心瞬间就又变得缥缈几分。
既然如此,到底该何去何从?
道理都在书上,可做人,却在书外。
这句话,道尽了人世的不如意。
夜北陌摇了摇,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读了三年的书,他在此刻竟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若说用命可以相救,那么似乎很值得。
可若不能的话,反而还白白搭上一条命,似乎真的不值得!
好似,怎样都是错的,又好似,怎样都有道理!
但不值得,似乎是真的。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一条命,去换一个改变不了的结果,是真的不值得!
然而,若是让他重新选择,他定然是要救的!
十遍也好,百遍也好,千遍也罢,他都必救!
因为他过不了心中的那道坎,是因为相似的经历也好,是因为读书人的善也罢,亦或者是两者的相互融合,这道心坎,他不救根本就迈不过去!
他知道,若是常人遇见这种情况,大多会心生怜悯,肯出手相助的人,怕是少之又少,愿意以命相救的,几乎没有!
可他不行!
他作为读书人,并且经历过那种感觉,又怎么能容忍其余孩童也如此经历?
白小雨也好,陌生孩童也好,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有些事情,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才配得上一个感同身受,这是其余人都无法妄言置评的。
普通凡人不行,高官达贵不行,哪怕是高高在上的仙人仍旧不行,只有感同身受过的人,才算!
既然一定要救,那么值得与否重要吗?
既然我的内心已经做了选择,那还在推敲什么呢?找一个理由说服自己吗?说服那个不值得?那就算推敲出来,所谓的答案在他的内心抉择面前又算的了什么?
我已问心无愧,生死全由天!
冥冥之中,夜北陌仿佛抓住了什么。
推敲的答案,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选择!
管他是否值得,管他结果如何,既然我顺其心,那么必然救之!
不为感情,不为利益,不为结果,只为心中无愧,只求心意可平,只愿顺从本心!
本心为善,为何不救?
夜北陌猛然抬起头,神色坚毅的看向等待回复的老人,铿锵有力道:“学生意不平,求心无愧,顺从本心,心之为善,必然救之!值得与否,在于学生自己!”
老者大发雷霆,指着夜北陌怒道:
“你是真不怕死!我教你三年,你也在客栈待了三年,那些为了所谓的善而得罪人的、甚至是没了性命的人,还少吗?”
“这世界那么多的不平,是你管的了的吗?难道遇上一件就要管一件,你就不怕你哪天横死街头?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老者嗓音越来越大,颇带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之意。
夜北陌沉默不语,老者这话说的对,这小镇,向来不平静,这个世界,也从不平静。
虽然没有了过去的记忆,没有出过这个小镇,但作为小镇唯一的客栈,从来就没有少过各种行人。
有含蓄内敛的书香弟子,也有苦读圣贤的落魄书生,有一掷千金的富家子弟,也有前来乞讨的苦命中人。
不一样的身世,不一样的命运,却同为人。
凭什么一个出身高贵,不愁冷暖,另一人就要饱受饥寒之苦,甚至无家可归!
有官吏一宴上千白银,也有寻常人家吃了这顿没下顿。
有人生来显贵,有人出生便是奴婢。
这世间,有太多不公平,也有太多的意不平!
可这片土地,曾有那家财万贯、锦衣玉食却不曾救济一分难民的豪门大族,却也有那食不果腹、箪瓢屡空也要递给乞丐一两块馒头的贫苦人家!
有那贪墨成风、酒池肉林的贪官日进千斗,却也有那两袖清风、廉洁奉公的清官至死无钱落棺!
有那修仙者视百姓为蝼蚁将其玩弄于股掌,却也有那热血豪迈、一身正气的侠义之士挺身而出!
那愿意救济一二的贫民又可曾害怕少了一顿口粮?那被排挤在外的清廉政官可曾害怕丢了官帽?那为百姓出头的侠义之士可曾害怕被人记仇?
他们都不怕,他一个读书人,又为何怕?
这世道很坏,却也从不缺善!
夜北陌深呼口气,郑重回道:“学生既意不平,当挺身而出!学生顺从本心,问心无愧,何怕之有?”
他正视老者,双手攥紧,掷地有声道:
“先生,天地之大,一人之善,不过是沧海一粟,学生所遵的善,先以本心,后以遵善,不是所有的善,学生都要管,却也不是所有的善,学生都不管,人有力尽时,学生只求力所能及,问心无愧!”
说到这,他顿了顿,露出一抹笑容道:“若真是学生认定的事情,那么,死又何妨?”
“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有些事情,不是你这个读书人该管的!也不是你管得了的!”老者勃然大怒,脸色通红!
不知为何,夜北陌想起了在床铺下面放着的那个黑檀木盒,里面是一把剑,一把,曾经属于他的剑!
剑修?读书人?仙人?究其到底,不就是所见所言、所用所示吗?
既然如此,我又凭什么只是读书人,我先是我,然后才是其它!
读书人不能做的!我能!
读书人不该做的!我能!
读书人受束缚的!我可以不受!
读书人犹豫的!我可以斩钉截铁!
我就是我,不一样的读书人!
夜北陌直视老者视线,语气坚定道:
“学生心之所向,便是所事,拿起一本书,我可做读书人,拿起一柄剑,我可做剑修,心之所向,意之不平,我先是我,然后才是其它!”ωWW.chuanyue1.coΜ
老者暴跳如雷,厉声问道:“那你读书为何?既然要做与世不同的读书人,还读什么书?”
虽不知先生为何大发雷霆,但哪怕这是他敬重的先生,他仍旧是不卑不亢、实话实说道:
“我夜北陌读书是为了明事理知荣耻,而后内敛自谦,做常人不敢做之事,做读书人该做之事,做顺我本心无愧之事,而不是做那自诩清高、夸夸其谈、矫情饰伪的虚伪假书生!”
“那此刻,你这位有着一把剑的读书人该当如何?”老者声音洪亮,大声问道。
夜北陌想都未想,脱口而出:
“是为读书人,该断意不平!吾辈持剑人,当斩意难平!”
他的话铿锵有力,语气不容置疑,仿若浑然天成!
一股既属于儒道的温和之势又属于剑修的凌厉之势,在这一刻,皆是从他的身上迸发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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