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炎四年春,蛮族称臣。
同年,长乐公主薨,谥号昭。齐将军周璟闻之,欲绝。
短短两行字一笔带过了身在局中人的悲痛,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位战无不胜的周将军怎样伤心欲绝、又是如何失魂落魄。
周璟从长泽溪回来便径直去了寿云城。
他一路快马加鞭、滴水不进,终于在天黑之际赶到了安置小公主的府邸。
天幕像一块巨大的深蓝色宝石,冰冷、华美、不近人情。
周璟借着月光看清了周围的情景——府邸外围修整过,大门是今日刚换的,有一股新木的味道,墙上有一些乌黑的燎痕。
他一路风尘仆仆,手里攥着小公主夹在书页里的信——写着“瑾瑜,归来娶我”的那一封。
这封信被他保存得很好。薄薄的一页纸,贴着胸口放,上面连个折痕都没有。
周璟忽然想起他在宫内撞到殿下之前的事情。
他从生下来似乎就比别人少了两窍,冷淡、严酷、不近人情。世间大多数人为之飞蛾扑火的各种感情,对他没有半点吸引力。
父母对他的态度与其说是厌恶,倒不如说是畏惧——这实在是很可悲的一件事,他们害怕自己的孩子。
唯一让他感受到亲情的些许温暖的,是来自大哥的关怀。
但周璟那时不甚在意这些,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等待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是男是女,年龄几何。
他全然不知。他只知道想起这个人的时候会带来一种不怎么愉悦的陌生的激烈情感,和总是如影随形的心痛。
十二岁那年,周璟随父亲进宫。
适逢粉雕玉琢的小公主被心怀不轨的妃嫔推入池塘,他当时正坐在树上,冷眼旁观顾长青这一场英雄救美的大戏。
直到顾小公子将她救出水面,周璟才看清了这孩子的面容。
雪肤、琥珀色眼眸、尖下巴。
仰着小脸可怜巴巴地看人时,最让人无法拒绝。
他坐在树上看了一刻钟。
他看那女孩红着脸颊仰慕地望着顾长青,他看小公主紧紧攥着陌生人衣袍的手,他看她贴在雪白脖颈上的湿发。
周璟摸摸胸口,心脏正在平稳有力地跳动,不痛。
——她不是他要找的人。
于是他开始漫长的等待。
等待这两个字,光是看上去就已经足够煎熬。
后来皇帝为捧在手心上的明珠建了一座公主府,小公主搬出了皇宫,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座府邸。
公主府那条街的对面,有一间颇负盛名的酒楼。二楼有个坐北朝南的雅间,老板伙计皆知那是周二公子订下的地方。
周璟每天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站在二楼窗口长久地眺望公主府的方向。
从太阳被云层遮到一半时到弯月挂上柳梢。
看着那道倩影娉娉袅袅地从轿子里下来,接着抿上一口酒,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再一次告诉自己。
——这次也不是。
后来他和大哥一起参了军。
昨夜还在和你坐在一起围着篝火谈天说地、玩闹调笑的人明天就在战场上成了一堆烂肉。
平时明明最看不惯周璟的人却生死关头为他挡了一刀。蛮子的骑兵力气很大,那人从头到尾被斜劈成了两半。
脱落的上半身重重砸在地上,那人还睁着眼,仿佛下一秒就会像往常一样脱口而出“臭小子”。
——臭小子。
这么危险冲在前面干什么。
温热腥甜的鲜血溅到他的脸上,拦腰截断的尸体挡在他面前。刀剑掉落在地,周璟怔怔地捧起满是伤痕的双手。
他忽然感到有些痛苦。
黄沙漫天遮人眼,所以看不清;张口说话就会吃一嘴沙子,所以听不见;嗅觉被风沙阻挡,伸手摸到的率先是皮肤上粗粝的沙石,所以闻不到也摸不着。
他哥就在这样的环境下成了一堆腐肉。
他挣扎着去够周连云的袍角,尖利的沙石扎进皮肤,从喉咙里嘶哑出声:“哥,我不要——”
他被一脚踹开。
周连云第一次没在笑,清俊温柔的脸上浮现出几丝狠厉之色,说话的语气像对一个任性的孩子:“这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他提枪跨马,临走时回头看这孩子伤痕累累的侧脸,几乎是纵容地笑了,“周璟——”
“哥保你一生富贵荣华。”
周璟被士兵压在地上。他艰难地伸手,五指在空气中费力并拢。
他什么也没抓到。
周连云的语气就像在参军前的一个午后,他坐在院子里与自己对弈,不时端详沉默寡言不爱说话的弟弟。
周连云问他:“你好像总是不高兴。”
周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半响才开口:“我在等一个人。”
周连云问:“什么人?”
“不知道。”
周连云又问:“为何要等那人?”
“不知道。”
周连云接着问:“这辈子你能等的到吗?”
周璟垂下眼皮:“不知道。”
“这就是你痛苦的原因吗?”周连云凑近去看他垂下的长长的睫毛,“你在等待未知。”
周璟不说话。
周连云忽地笑了,他去摸这孩子的头,“没关系的,阿璟。”
“你没有很奇怪,你是个好孩子。周二公子不打骂仆人、不仗势欺人、尊师重道、孝敬父母。你只是不太爱说话,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要等待一个此生对你来说无比重要的人。”
他拍拍周璟的肩膀,笑着说:“去吧,阿璟。”
“你会等到她的。”
此战大捷,周连云以身做饵,埋骨黄沙。周二公子一战成名,加官进爵。
他进京面圣的时候伏跪在金銮殿上,余光看到皇帝身上绣着的龙纹。
他叩首谢恩,想的是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会对他说“去吧,你会等到她的”这句话了。
年纪轻轻的周璟站在殿中,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
他望向四周一张张或谄媚或嫉恨的脸,看着老太监笑容满面地递给他御赐的圣物,忽然想起黄沙中他没有说完的话。
哥,我不要——
我不要一生荣华,不要加官进爵,不要所谓光宗耀祖。
我不要。
——你别去。
可是没人愿意听一个十几岁孩子的话。
他开始变得狠厉、阴翳、心思深沉,他同旁人虚与委蛇、推杯换盏,又在第二天毫不留情地砍下挡了道的人的头颅。
周璟周大将军手段狠厉、冷血无情的名声传遍京城。
直到他回京述职那晚与匆匆进宫的小公主兜头撞上。
青灰色衣裙、兰花玉簪、贴在脸颊上的发和灵动狡黠的双眼。
一张鲜活的生动的脸。
他故意语出不恭,看她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一样张牙舞爪,自以为凶恶无比地以牙还牙。
他摸向在胸腔中激烈乱跳的心脏,又看向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
——哥,这次我等到了。
周璟从回忆里挣出,看向斑驳的树影与紧闭的大门。月光此刻成了一片绵密的针,先扎进他身上,再缓缓刺入他心脏。
大门尚未落锁,他轻轻一推,便开了。
推门声惊扰了一旁打瞌睡的小厮,那孩子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接着眼眸里涌出泪光,再说话时忍不住呜咽起来。
“将军……”
周璟没应声。
他缓缓扫视一圈,看到满院挂着的白幡,被风吹散四处乱飘的纸钱,依然亮着烛火的灵堂。
空气在这一刻凝成了沉重的铅块,他的四肢百骸渐渐变沉,拖着他的心脏一齐下坠,坠入冰天雪地,坠入万丈深渊。
那小厮见他没反应,还要再唤,“将——”【穿】
【书】
【吧】
周璟抬手制止了他,一步一步地向灵堂的方向走去。他走得很慢,抬起的步子发着抖,每走一步仿佛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一共四十三步。
他在这四十三步里想起了顾长青一夜之间变化和难以言喻的悲痛,他想起谢宣欲言又止的神色和奇异的藏着万般情绪的眼神。
“原来是这样。”周璟想,“原来他当初在可怜我。”
他踏上阶梯,看到正中央跳动烛火映照着的灵牌。
下方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被烧焦的盒子,里面装的是串珠玉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圈,已经被大火燎黑,隐隐能想象出原来的璀璨光彩。
周璟去碰桌子上的灵牌,上面刻的字烫手似的,烫的他心与肝一齐疼。
他想起昏暗灯火下小公主温婉纵容地笑,勾着手看着他说,“瑾瑜,过来。”
他想起每个行军打仗前途未卜的夜晚他是怎样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想象小公主的轮廓,又是怎样怀着热切的希望与美好的憧憬在新的一天投入惊心动魄的厮杀中。
他想起夹在书页里的那句“归来娶我”和被大火淹没面目全非的璎珞圈。
他想起小公主说话时的情态,眨起来忽闪的浅茶色眼眸和浓密纤长的眼睫。
——“瑾瑜,过来。”
——“过来,我看看你。”
周璟有些站不稳,拂过的衣袍带倒了摆在桌子上的盒子,连同攥在手心里的信封也轻飘飘地脱手而出。www.chuanyue1.com
他跪在地上,伸手去够那页薄薄的纸——纸页擦着手指过去,坠在地上。
他抓到了一把空气。
数年前,他抓不住周连云消逝的袍角;现在,他也抓不住小公主留下的字迹。
周璟终于忍不住,他伏跪在小公主灵前,将脸颊贴在冰冷的牌位上,眼泪沾湿了他的眼睫。
他声气不稳,颤抖着说:“殿下,他们都骗我。”
“他们都瞒着我,不告诉我,连你的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他们害怕我打败仗,他们需要我,所以要我去当那把不知痛苦不知爱恨的剑。”
“殿下,我好难受。”
“他们不知道,我等了多久才见到你。”
仿佛从出生起,等待就是他一直在做的事情。
周璟闭上眼睛,说话的声音让人想起五月潮湿的雨,“殿下,我很想你。”
他以为他等到了。
蜡烛被推倒,火焰沿着招魂幡率先蔓延向上。顷刻间大火肆虐,浓烟滚滚冲天,断裂的房梁倒在他面前。
火光映照出周璟轮廓深刻的脸,他靠着柱子坐,怀里抱着小公主冰冷的灵牌,闭着眼睛小声地哼唱。
他低吟的是一首边疆流传的童谣——周连云曾经为他唱过。
那是他记忆里为数不多温暖时刻,歌谣的主要内容是安抚小孩子不要怕。周连云和他躺在夜空之下,盯着天上的星星眨眼睛。
片刻之后,周连云偏头看这个执拗的小孩,笑着重复:“你会找到她的。”
他把温暖完美复刻,连同缺失的那一场大火。
周璟终于长久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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