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萧洵安终是不放心萧滢滢一人乘车,将她唤来同乘。
萧滢滢垂着头坐在车里,她其实有些恍惚。方才宫宴上的歌舞升平,叔侄友恭,让她有些太平盛世的错觉。
萧洵安的话让她拉回现实,那不是叔父给侄儿女办的接风宴,那是暗流涌动的沙场。
在战场上,他们向来都是以最凶恶的一面面对敌人,当场杀去对方的威风。可面对满殿的杀父仇敌,萧洵安竟然笑脸相迎。
她开始看不懂这个局面。
“我知你在恼什么。”萧洵安垂眸看着萧滢滢,“是不是在想,我们为何没有在宴席上一展威风,反而虚与委蛇。”
这话正中萧滢滢下怀。
“滢滢,若是我带着将士们逼了宫,或是从思源城杀上紫章宫,我们大可以嚣张。可若真是那样要枉死多少人。”
“那一殿的人,都该死!”萧滢滢小却长满粗茧的手攥得很紧。
“可我们的将士不该死。”萧洵安从怀里掏出编绳,小心地戴回手腕,“这次我们来,不是为了‘谋逆’,是为了找到当年的真相与证据,为父王平反。我们不是为了厮杀而来,我们是要撕开文帝那歌舞升平的遮羞布,要救这衰败的国。”
“王爷,郡主。到王府了。”
萧洵安跨下马车,抬头看向高门上的牌匾。王府的牌匾还是那一块,在红彤彤的灯笼下仿佛沾染着陈旧的血债。
他似乎又听到了呼喊声,兵刃碰触之声。那些鱼贯而入的官兵,踏坏了和妹妹一起种下的花草。
那个初穿短衣的小姑娘,哭喊着要他身上的花裙。他披着发,挡住脸,头也不回地钻进被追赶的女眷里……
这时,从灯火里走出来一席清丽的身影,从朱红的大门里走出来,轻快地跨过高实的门槛,恍惚看见她脸上温暖的笑意。
他不由自主地踏上台阶,朝她走去。
她站定,笑盈盈地对他说,“回来了。”
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了大门里。大门关闭的那一瞬间,紧紧将她拥入怀中,想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
酒香钻进黎川的鼻子里,想来今夜他定然饮了不少。他突如其来的脆弱让黎川胸中有些酸,她本想问问他怎么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是也环抱住了他,希望把自己躯体的温度传递给他。
萧滢滢略带几分嫌弃地看着他们二人,魏鋆守在萧滢滢的身后。目光没有丝毫逾矩,可他的心早已难以自抑地想要给萧滢滢同样的温暖。
他以为,这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
萧滢滢看不下去,当先回了屋。
“那个……洵安,我有些事要跟你说。”黎川神神秘秘地拉着萧洵安的手回到了卧房。
“我今日私自……问了你的私产。后来想想,觉得多有不妥,该提前问过你的同意才是。毕竟是你秘密置办的产业,我本意是想解决将士生活所需……唔……”
萧洵安用双手捏住了她的脸蛋,嘴唇被挤得撅起来,说不清话了。
“你认为,我若是不想让你知晓,这些东西能被你看到吗?”萧洵安恨铁不成钢道,“自然是全部都交付给你了。”
虽然心中早已有数,但听闻萧洵安亲自这样说,黎川还是觉得胸中温暖,她眼睛亮晶晶地盯紧萧洵安的双眼,又口齿不清地说,“还有,我今日花了一些钱。给你做军师这样久,你也不曾给我发过月钱,我花一些,你不会介意吧!”
萧洵安似是被她这话惹恼了,更用力地挤压她的脸,“我的,便是你的,还需我强调多少遍?”
他当真是喝得有些醉了,行为与往日颇为不同,黎川被揉得很疼,一边喊痛,一边用力掰开他的手。
萧洵安就像个年糕糖一样又粘在了黎川的身上,鼻子钻进她的发丝里,深深嗅香。
“王爷,先生,汤池烧好了。”李宣在外禀告。
黎川拍拍他,“去沐浴啦,一股酒气。”谁知他换了个花样,又黏在了她背后。
“川儿,你会嫌我臭吗?”他说话的语气似一个孩童般稚气,却依旧不动作。
“我是怕闻着馋,你这佳酿闻起来颇香,也不知带些回来给我尝尝。”
“你不能喝酒的。”他说,然后又蹭了蹭,“不如你香。”
“真的要走啦!”他不动,黎川只得半背着他往门口走去,“走出去你若还是这般,可让全府上下笑话王爷酒后走性。”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丝毫收敛,依旧粘着。亦步亦趋地跟着往外走,“我看谁敢笑。”
他竟当真跟着黎川走出了房门,李宣忙低下头,转身过去,向前带路,其实是为了驱赶前面那些碍事的人。www.chuanyue1.com
萧洵安的身体越来越重地压向黎川,她的步子越发沉重起来,“萧洵安!你再如此,我就将你丢在地上了!”
萧洵安的胳膊绕紧了她的肩头,稍稍收回了些体重。
“小川儿,我要把你藏起来。你知不知道。”
他声音很轻,轻到气喘吁吁的黎川根本没有听清,“什么?”
“没什么。”
“什么啊?”
“我说你很香。”
黎川只有白目,用尽力气将死皮赖脸的萧洵安背进了汤池。
而萧洵安张开臂膀,就这么站在那,一动不动。
“等什么?”
“等爱妃替我更衣。”
黎川一拳打在他胸膛上,却没有说话,她应该说什么呢?她想说,“那你倒是娶我啊!”可又觉得羞于启齿,想起说,“瞎说什么呢!”时机又有些晚了。
她沉默着,一件一件替萧洵安脱了衣裳,只剩一条下袴。
“萧洵安,你什么时候娶我?”她终于还是说出来,声音在空旷的水房里,有独特的回声。
忽然,她被紧紧拥抱住,向前倾倒去。
萧洵安箍着她的后腰和脖颈,直直向后倒入水中。
入水的那一瞬间,水花迸溅,耳膜忽然灌满了水,四下刹那静了。
萧洵安的脸在水光中如玉琢神像一般的莹润风俊,眼光也因水流而变得更加柔和,黎川看着那张脸,不由得出了神。
嘴唇触碰的时候,那双微闭的眼眸里有浓稠的爱意。
水让她聋了,让衣衫薄了,让身体变得清晰,触感也变得分外浪漫。
萧洵安无数次湿润旖旎的梦境,在这一刻照进了现实。他用嘴唇丈量她的脖颈,指腹细数她的肋骨,以肌肤感受肌肤。
他的手指从颈后一节一节划过脊柱,像柔和的山棱。
忽然,黎川真龙之身匍匐在地化作石山的场景冲入他的脑海。
“我劝王爷,最好不要妄想与她缔结良缘,为王爷好,也为她好。”
他脑中像猛然爆炸了一个惊雷,疼痛裂于颅内,巨大的耳鸣几要刺穿他的耳膜。他浮出水面,用力晃了一下头脑,疼痛反而更加猖獗。
“你怎么了?洵安!你怎么了?”
萧洵安回答不上来,他只觉得头颅快要裂开了,耳朵刺痛难忍。这种疼痛几乎要将他的神魂剥离出来,他忍不住叫喊出来。
“快去请军医!请张真人!”黎川朝屋外大声叫喊,奋力将萧洵安拖出了汤池。
“先生!张真人不在府中!”
“那就快去找!去找元清!找元清!”
“这是一个警告。”元清对黎川说,萧洵安躺在床上,用力想要抬起眼皮。
“什么警告?”黎川明明在他身边,声音却缥缈无根,好似很远。
“擅改命运轨迹者,也必定被命运之轮碾作齑粉。”
“你的意思……是不是因为他修行……”
“是因为……”
他的眼皮却越来越重,耳朵也进入的休眠。
长久的黑暗虚无之后,萧洵安睁开眼,扫视一圈却没有看见黎川。只有一个元清,在他床榻不远处摆着蒲团打坐。
“小川儿?”
“黎川?”
“别喊了。”元清开口,他站起身,缓缓向他走来。
“你对她说了什么?”萧洵安猛坐起身,耳鸣再次震痛耳膜。
“你先躺下。”
“你把黎川藏哪儿了?”萧洵安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站立起来的力气。
“躺下!”元清过来按他。
“黎川呢?”萧洵安几乎发狂似的看出来。
元清二指按住萧洵安的额心,他忽然就静了,静静地躺下了。
“黎川昨夜守了你一夜,才刚被我劝去休息,你别喊了。”
原来只是去休息了,他太害怕了,太害怕元清对黎川说了不该说的话,黎川会离他而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又开始患得患失,或许是回到了旧时的王府,重新体会了当年的惨痛,于是就开始害怕如今好不容易有的一点温柔,也尽数消失。
萧洵安平复了一下心情,开口,“我怎么了?”
“昨日宫宴上的御酒有问题。”元清回答,“御酒里加了断情绝爱。”
“什么东西?”萧洵安从没听过这么荒唐的名字。
“饮下断情绝爱酒,但凡沾上情爱欲念,立刻会头痛欲裂。”元清说话时,言语里夹着嫉妒。
萧洵安回想昨夜宫宴,座下的元清,一口酒也没饮。“你是不是早知道如此,才没有饮酒?”
元清白他一眼,“贫道是要夜观星象,推算国运,才不可饮酒。你休想栽赃于我。”
“除了你,那还有谁会下这样丧心病狂的毒药?”萧洵安愤愤道。
“那就要看是谁要教训你了。”元清抱起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仇人太多。”抛开元清,萧洵安想起唯一一个有可能下手的人选,“太子?”
“不知。”
“只有我中了此毒?”
“昨夜赴宴的宾客,有三成没有上朝,都请了医官看病。连我,也因师妹求我给你瞧病没有上朝。与你们可不同。”元清站起身,好似要与萧洵安划清界限。
这样声势浩大的投毒事件,必将被彻底清查,谁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做这样的事呢?
太子之名又被他从怀疑对象之中剔除出来,太子即使要与他作对,只会单独下药,而非与天下为敌。
“文帝如何?”
“也未上朝。”
“昏庸!”
闻此,元清却似是听了什么笑话,“可笑!圣上就算是有欲,也是与名正言顺的宫廷嫔妃。你……如何好意思说圣上昏庸?”夶风小说
“你懂个屁!”萧洵安一生气,脑袋又疼起来。
“不过,你似乎是我听说的里头,症状最重的,你这个人简直……”元清说着,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他一番。
萧洵安却并不以此为耻,“怎么?你嫉妒?”
“胡言乱语。”元清觉得萧洵安此人简直不可理喻,于是不与他说了,“既然你精神尚可,贫道便打道回府了。”
“道长可有怀疑的人?”
元清站起身来,“本官任职钦天监,而非三法司。查案的事,还是王爷您亲自操心吧!”
萧洵安侧过身来,撑着头,“该改口叫监正大人了。监正大人从前在响铃沟查案功绩在前,这次想必也能查个石破天惊。”
元清掸掸衣衫向门外走去,“王爷自己的惨案,还是王爷自己上手的好。”
元清走了,萧洵安重新仰躺下来。
脑子里闪过这一天遇到过的形形色色的人。
面色恹恹,万事都似提不起兴趣的文帝。
假作温良恭淑,实则心深似海的皇后。
戾气深重的太子,唯唯诺诺的二皇子,沉默寡言的三皇子,面上和善的五皇子。
还有他并未在意的公主们。
四皇子年幼时丧于疾病,二公主远嫁西北。剩余王孙全部在场。
朝臣百官……
“你醒了?”黎川走进来。
萧洵安撑起身来,“不是去休息了,怎么又起来了。”
“躺下去怎么也睡不着,方才听说你醒了。可好些?”黎川走过来,坐在萧洵安旁侧。
萧洵安顺势将头放在她腿上,“不好,醒来没见到你,觉得更疼了。”
“师兄说,此毒无解,只能让它自行消散掉。他方才还交代我,打坐运气,或许能好的快些。”
“你抱着我,我便好的快些。”
“少贫嘴,快起来。”
黎川发了话,萧洵安自然不敢懈怠,于是坐起身来。
他盘起腿,双手置于膝上,深深吸纳一口,灵力在脏腑流转。
“嘭”脑子里又放开一个炮仗,震颅的疼,三魂六魄险些飞出躯体。
萧洵安放下手,咬牙切齿地念出一个名字,“元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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