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川昏睡中,梦见了南承宫的岩洞,梦见了她想念又不敢念的那个人。
那人红袍墨发,眉心一枚朱色焰纹,近在咫尺。那人关切的扶着她的肩,“你可还好?”她知道,那是幻象。总之是幻象,幸之是幻象。
若在现实中终究得不到,那这幻象有多惑人啊!她拒绝不了,或者说,她不舍拒之。
黎川终于抬起颤抖的手,一把揪住了男人的衣襟,用力下拉。
视线一转,黎川躺在石床上,四肢动弹不得,她看见嵌着五彩灵石的匕首悬在她丹田之上。握着寒刃的,竟是那个人,他说,“小川儿。”利落缱绻的儿化音好听极了,亲切极了,像在说情话,又像在责备她,“你不该动了邪念。”话毕,尖锐的疼痛发生在她下腹。
她痛苦的叫出来,“为什么?”她不明白,她最信任的人,想要她的命。
她多希望这不是真的,直到看见自己朱皂相间丹元出现在那人的掌心。她绝望了,这是她最痛绝的记忆。
痛哭间,有人唤她,“神仙姐姐……神仙姐姐?”
“神仙姐姐,你动了凡心了。”萧洵安在她耳后说道,温热的气息吐在颈窝里。
太羞耻了!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在她身上?
不要!能不能通通不要,能不能从一开始就不认识那个人,能不能不碰见萧洵安,能不能不到人间走这一遭?
他浑身颤抖,将萧洵安扰醒了,眼泪从左边眼窝划过鼻梁流进另一只浓密的睫毛里。
萧洵安立刻抱紧了怀中人,触到后颈一个已经结痂的齿痕,他花了一刻来理清了昨夜发生的一切,他太醉了。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他管不了这么多了,天色已经灰白,大战将至。
起身披衣,身赴战场。
最后一次确认了战略布防,他坚信这套战略是最佳的。他们多次推演过,不出意外,敌军主力必然溃在城下。
但如果萧洵安在开战时便死在乱箭之下……
输得不是战略与兵力,输的是军心。
此时,萧滢滢正带着一路精骑北上险境百哀山。
“禹蚩前年送来的质子被秘密接走,途经百哀山。这是禹蚩大军压境的底气,将他带回来!”萧洵安是这样告知萧滢滢的。
“遵王令!”萧滢滢身骑骏马,在夜色中奔驰而去。
可她不知道,那是萧洵安为她安排的退路。
送质子的,是他的人,萧滢滢带的,是魏鋆的人。
“我知你最忠于滢滢,此次北上,你应知我用意。”
魏鋆单膝跪地,“若此战大胜,郡主擒获质子凯旋。若败,郡主与禹蚩阿多尔世子同回禹蚩,永结鸾俦。”
黑云滚滚,压城而来。
镇北王军在城门一里外列阵,墨底朱字的王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萧洵安身披甲胄,赤红披风挂在身后,手握一把长枪,穿过队伍,马踏阵前。
“吾幼时从父坚守此城,而今外祖苍颜鹤发,依旧执戟以待。”
“二十年来,思源安宁,是你我祖辈热血浇筑边疆,是王军威武之气镇杀外敌。”
“城外是祖辈忠骨,城内是你们刚从鬼门关救回的百姓,是我们的父母妻儿,兄弟手足。我们脚踩着他们一针一线缝出来的靴子,吃的是他们一锄一锄种出来的粮食。”
“而今外贼又来,夺我安宁。安能使他铁蹄踏来!”
“众将听令!撒吾腔之热血,驱北贼于关外!纵使我今日阵前倒下,王军必定踏过我的躯体,冲锋阵前,挥刀刺戈,至死方休!”
“纵他马肥刀利,我族儿郎可惧?”
“不惧!”
“如若主将落马,王军长戈可弃?”
“不弃!”
“王军威武!此战必胜!”
“王军威武!此战必胜!”
“王军威武!此战必胜!”
“王军威武!此战定胜!”
禹蚩八个铁骑方阵浩浩荡荡从刚化雪的原野踏过来,将枯黄踩进污黑里。
萧洵安横槊立马,身当阵前。当他站在这里,那份不安反而消退了。
他更多的是不忿,如今他的感官远超常人,甚至能听到几里开外敌军的呼吸之声。又有什么样的箭能伤了他?
直到他在对方阵营中感知到一丝异样。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但那一定不是寻常的气息。
一滴雨水砸在他的长枪上,被枪刃分作两半。接着,两滴,三滴,千万滴……
塞北从来没有这样大的雨,他弄巧速成的灵力,被突如其来的旺盛水气压制了。
大雨滂沱,四下气息开始变得混沌,他开始感受不清。
这时他才明白,那根本就不是“不知哪来的乱箭”,那是安排恰好的天劫。
他没听清对面来将说了些什么,只听见震天的呼喝。
他积蓄所有的精力找寻对面的那股无名杀气,尽可能在它接近自己的时候应对躲避。夶风小说
两军相向冲杀,萧洵安与敌首几次来回交锋,顺手斩杀数名敌军。枪头红缨已经被雨水冲刷出腥红,甩在他的兜鍪上,面颊上。
“镇北王,阵前分心可不是好将领。”那个敌首是一个叫哈苏的将军,身长九尺,健壮如牛,并且骁勇善战。
萧洵安转了个华而不实的枪花,言语里三分怠慢,“本王与你交手,用不着全神贯注。”
哈苏弯刀高举,大喝一声,“小儿狂妄!”全力扑杀来。
哈苏天生怪力,他的弯刀是旁人数倍之重。先前几次试试深浅,现下全力拼砍,却也震得萧洵安臂肘发麻。
马下四方皆是敌军,朝乘风劈砍而来。萧洵安长枪一扫,来者横飞。
恰此时,哈苏飞身而起,竟朝萧洵安跃来。萧洵安挑枪应战,却不知杀机已来。
哈苏一击不成,上马近战。几番斡旋,萧洵安已经背朝敌军阵营。
来了!
当他察觉到的时候,他的枪卡在哈苏肘下,已没了回旋的余地。
“嗖——”
银白的光箭射穿哈苏厚重的甲胄,从萧洵安肩头蹿过。
视线追去,光箭前行,凌空劈破一支直朝他而来的白羽箭。
那令他不安的杀意,消散了。
他看向光箭飞来的方向。
那是单衣披发的黎川,她手中还执着那柄银色的长弓。在被雨淋得漆黑的城墙之上,那一抹月白格外显眼。
她……救了他……
乌云之中电光闪烁,雷声彷如惊涛骇浪滚滚而来。
城楼上的黎川仿佛被自己射出的箭穿透了,瞬间失了灵魂般的,往后倾倒下去。
萧洵安眼看着她倒下去。
哈苏死了,但禹蚩军心未乱,而是疯了一般反扑萧洵安。
他握枪应对几招,再回头已经看不见黎川。
萧洵安使劲一夹马腹,乘风冲破敌军,往城门奔去。
主将退了,兵士也如潮水纷纷退去。
禹蚩军在呼喝声中追来,骑兵举起弯刀,在头顶打着提前庆贺的刀花,冲锋在前。
镇北王进入城门,王军蜂拥而至,可城门就像一个壶口,卡住了他们奔逃的脚步。
城门越来越挤,逃亡的速度越来越慢。敌军的弯刀已然追来,再有几步就要划破王军退逃的背脊。
忽然,锋利坚实的铁蒺藜从泥土之中拔地而起,绊倒了冲锋在前的战马。
方才还四散奔逃的王军回身竖起铁盾,形成一道新的,更加坚固的可移动的城墙。长矛从盾缝中有节律地穿刺而出,刺破一切想要前来挑战的事物,朝着敌军碾压而去。
先前城楼上零星可怜的弓箭位,此时已经填的密不透风,箭雨瞬来。
敌军见势不妙,还想退逃。后路早已被提前埋伏的重甲盾兵截断,铁盾四合,将禹蚩军团团围住。
萧洵安奔上城楼,见到倒在地上的黎川。
还没有人顾得上去瞧她,她就那样孤零零躺在石板上,长弓早没了踪影。
萧洵安飞奔过去,抱起了她,脖颈手臂暧昧的痕迹犹在。
他大声喝来军医,将黎川抬下城墙。
他站在城楼上,俯瞰已有定论的战局,胸腔振鸣。
守城之战大捷!
来犯敌军几近全歼。
唯有一小队人马,以精锐铁骑冲杀出一条血路,带着一辆战车溃逃出去。
那才是禹蚩军真正的主帅,这便能解释哈苏死了,禹蚩军未乱的原因。
清理战场时,士兵找到了那支被劈作两半的白羽箭。萧洵安一眼便认出了来处,那是禹蚩亲王阿克准的羽箭。
他想,如若没有黎川,阿克准已经将他射杀。
阿克准就是上天安排给他的死路。
阿克准,必须死!
他将破裂的羽箭一把掷入一个装水的紧口罐子里,下令道,“击杀阿克准。”
而后,王军最精英的轻骑从城门奔袭而出。
他忙完战后的部署,已经是后半夜了。他想起黎川,心中泛起厚重的歉疚。
他本来是怨恨黎川的,可因这一箭,他重获新生,对黎川的怨气消了大半。
对,只是大半。还有一半是恨她心属他人。
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去问:为什么救他。
踏进听雨轩,屋子里还亮着灯火。
从侍者口中才得知,黎川一直没有醒来。
“军医没检查出什么大问题,于是便回营里治疗伤员了。”侍者如是说。
“没什么问题,为何还不醒来?他干什么吃的?”即使萧洵安心里知道,于一个恪尽职守的军医而言,救治战场上的伤员大于一切。却还是对他置黎川不理的态度十分恼火。
“军医说……说……”
“说什么?”萧洵安言语很是不善。
侍者吓得慌忙跪地,低着头,怯怯道,“说……说怕是房劳……说休息足了便好了……奴……奴伺候着擦洗了……换了衣裳……”说着说着,侍者面耳都红了起来。
萧洵安本就恼火,看到她表情当中晦涩的羞怯,瞬间发了怒,“出去!今后不得再踏入听雨轩半步!”
镇北王极少在府中发怒,可谁人不知他上了战场便是杀神。侍者慌忙退了,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来。
萧洵安站在榻边看着黎川,他问过好几个将士,他们都说亲眼见到先生是用一柄精良的木质长弓射出的那一箭。箭是寻常弓箭手的箭,因为在战场上也没找出别的来。www.chuanyue1.com
黎川的光箭用后即逝,自然找不出。可她的弓,绝不是他们口中的木质长弓。
唯一的解释是,黎川在那个当下做了伪饰,只有萧洵安看见了本相。
黎川好像在做什么打斗的噩梦,五官皱了几下,一个翻身险些翻下榻来。
萧洵安眼疾手快,俯身下去拦住了她。
“还能打滚,应是无碍。”他想。
回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这一整日水米未进,这时才觉得有些乏了。
清水还未下肚,黎川像个孩子似的又翻了下来。
萧洵安去接,水撒了一身。
他干脆脱了外衣,将黎川推到最里侧,自己躺在边上,以身做围栏。
可黎川还是不停动弹,萧洵安轻轻地拥住她的背,将她整个人裹在自己怀里,这才安稳下来。
天亮时,萧洵安因为燥热醒来,跟黎川紧贴的衣物湿透了。怀中人浑身滚烫,衣物皆湿,连头发都湿透贴在脸上。他怕黎川不适,学着黎川先前在紫蛛地宫的样子,握住她的手背缓缓将灵力传输进去。
黎川却颤抖着喘息几声,像是哭起来。
他真的是将黎川欺负坏了。
歉疚地轻轻拍着黎川的后背,想要安抚她,可啜泣使她整个躯体都不自然地抽动,仿佛下一口气就要接不上来。萧洵安慌了,轻轻晃了晃她,喊了一个字,“川儿。”
一双通红水亮的眼睛睁开,那神色与往常很不一样。黎川愣了一瞬,怯怯的发出声音,“你……是谁?”
“我?”萧洵安被问得莫名其妙,难道他太暴戾了,以至于将黎川的脑子撞坏了?
他见过磕了脑袋失忆了几天又好了的人,他回想了一会儿,分明那夜几次推搡都用手护着她的后脑的,床榻也铺的很软。
不对,在城楼上还记得如何使用自己的神弓,甚至做了伪饰……是不是在城楼上摔着了?
“你是一位王爷?”黎川见他不说话,看见散在榻边的衣物上挂着的一个蟒纹玉牌,说话声音很轻软,没有他预料的瑟缩和躲闪。
萧洵安从没想过黎川会有这样柔顺服帖的样子,且是在他面前,他想若是真想不起来,也很好。他嗯了一声,表达认同。
“那我又是谁?”
“黎川。”
“我们……是什么关系?”问这话时,黎川有些迟疑,看表情应是觉得自己不该问,也没必要问。
孤男寡女两个人,在同一张榻上,同一条被衾里头拥在一处,能是什么关系。
萧洵安觉得有趣,于是抬手捋了捋她黏在鬓边的湿发,作戏地柔声问,“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伸出手臂的时候,黎川看见了萧洵安手臂上被抓挠的红痕,并不是很坦然,轻声说道,“我可是……王爷豢养的姬妾?”
姬妾?黎川的脑子时常到底在想些什么?又看过听过什么样奇奇怪怪的奇闻轶事,才能说出这样的词汇。萧洵安觉得很有意思,说不准,过了一时半刻就没这个机会了。
“嗯……你这么想,也可。”萧洵安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故而,你应知道要做什么吧!”
她想,她应该做的,可她又下不去嘴,只是想就会觉得羞,轻声道,“抱歉,王爷。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你且让我歇歇,我好好想一想……”
萧洵安也不着急,今日还能活着已然是超出他的预期了。多一分,便赚一分。他便像爱抚姬妾一般,将黎川往怀里搂了搂,“好啊,那你好好歇一歇。”
下巴在黎川发顶揉了揉,黎川柔和的面庞就在他脖颈擦了擦,又软又酥,他又觉得心痒了。
于是将头探过去吻了一下黎川的唇瓣,她没有躲,甚至轻轻的回应了一下。萧洵安长长呼出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躁动的心,道,“但也没必要那么努力想起来。”说罢,便起身披上衣物。
“我去营里了。”他迅速理好衣襟,不敢回头,他怕再回头,就走不了了。他第一次明白了“从此君王不早朝”的道理。
“王爷……”黎川叫住了他。他回身,黎川已经坐起来,凌乱的黑发垂下来,遮盖了些许上身,脖颈胸口几处殷红的吻痕。
她的皮肤莹白,躯体在不甚明亮的天光中散发出淡淡的光晕。萧洵安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可这样的黎川实在……实在是秀色可餐,他狠狠咽了一口口水,站在原地,“嗯?”
没料到黎川忽然起身凑过来,抓住他的衣襟,轻轻印上了他刚刚指的地方,躯体贴到了他的手背。萧洵安瞳孔睁大不由颤动,待他反应过来,黎川已经坐回去,被褥遮住了身体。
萧洵安喉咙很涩,他很想立刻将这样的黎川按倒在床榻上……
“早些回来。”黎川轻轻说道,萧洵安终于没了留下来的借口,“好。”而后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屋子。
他站在门口,深深呼吸了几口,唤人来,道,“先生身体有恙,好生照顾,如有异样随时报我。”
青石路湿滑,整个城池笼在冷雾中,刚刚有些春意的塞北被这一场夜雨再次带回冬日,清晨竟又飘了雪。
就好像是苍天看不得这样的杀戮,下雨洗涤沙场热血,落雪掩盖战死亡魂。
新营暂时驻扎在城外不远的旷野,来去约莫一个时辰。
这次大捷,禹蚩军暂时无力再推战线。但由于此次封城造成的消息滞后,萧洵安也不敢贸然强推,接下来需要等。
一是等萧滢滢归来。
二是等刺杀阿克准的结果。
三是等侦察兵带回新的消息。
四是等待此次求援的反应。
他唤来众将至主帐重新调整编制,便于后期主攻。沙盘推演如火如荼,守卫忽然来报。
“王爷,先生在帐外。”
“她是想起来了,来寻仇了?”萧洵安心里发虚,却还是说道,“恰好,诸位用午膳去吧!传她进来。”
众将以为王爷与军师有大事密谈,都识趣散场。从前或许有些人不服这位军师,但自打军师城楼一箭,自问三军找不出另一个这样的人,个个服服帖帖。
帘子掀开,黎川纤长的影子映在素白的屏风上,绕了过来。她手里提着一个垫碳火的食盒,缓缓走进来,肩上的裘皮存着一层浮雪。
“怎么过来了?”萧洵安心虚的问。
“怕你没用午膳,便……”黎川说。
萧洵安试探地拍拍身侧的软垫,细语道,“过来。”
黎川除去带雪的披风,自然地走过来,跪坐于软垫上,将食盒打开,餐食一一陈列,“今日下了雪,天冷的很,他们做了羊汤,我想营里大约没有这么好的。”
“你很想见我?”萧洵安说,心中除了放下的石头,还充盈了很大的欣喜。黎川在想他,不过两个时辰,便忍不住想见他。也不知是黎川曾经克制着,还是现在才开了窍。
不过,怎样都好。
黎川手下停了,萧洵安注意到她通红的耳尖,于是一把揽了她的腰,用力将她薅进怀里。
“王爷!你……你轻些……”
“什么轻些?”
“哪里轻些?”
“还是……”他又吻了上去,“这样?”
这次亲吻已经让黎川很难自主呼吸,她紧闭着眼,长长呼出一口又急促地深吸回去,气息有些颤抖。萧洵安听不得黎川紊乱的呼吸,他迫不及待地又倾覆了上去。
他嘴上很急,手中刻意轻慢了动作,生怕再弄疼了她。“这样轻吗?”
不等黎川回答,他又夺取了她言语的权利。他等不了,多等一时就少一时。
黎川不记得前夜发生了什么,用力挣脱出来,喘息着说道,“王爷要不等夜里……”
萧洵安自是没理她,倾身过去按住她撑在身侧的手,唇已在咫尺。
“在营中发出什么动静将士们听见总归不好的!”黎川语速很快,生怕晚一刻就说不完。
萧洵安也是逗她,没真想怎么样,见她这副模样,有趣的很。于是,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退离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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