秣陵县也就是建康的古称,占地约数百里,面积广阔。
不过随着孙策大力开发丹阳,这里行政区划就精密起来了,一个县被一分为二,南秣陵、北建康。
因此秣陵县的人口大概只有三千余户,但是他的县君倒是一位能臣,名为郑礼。
郑礼是豫州沛国人,也就是刘备曾经驻军的那一带。这里战乱不断,到如今也依旧有曹操、刘备在这里激烈争夺。
所以沛、谯一带皆有大量士人被迫远离中原,避乱淮南、江东。
比如郑礼的老乡刘馥,便是避难于袁术所在的淮南。孙策打下了淮南之后,声望大震,刘馥便顺利的投效到了孙策麾下。
这可是曹魏最著名的六位精达事机、能肃清万里的刺史之一,正是他单骑入空城合肥,安定了江淮,修缮起来合肥城,使这里成为了张辽威震天下的根基。
如今他以奇才,被委以重任,担任守寿春令,也就是代理寿春县令,负责安定地方,恢复生产。
不过与刘馥这位老乡不同,郑礼很早就投到了孙策麾下。他早年避难江东,与孙邵、滕胤等齐名。在孙策打下曲阿之际,便顺势而降。
魏蜀吴三国历史上建国之后,都有人主持修订了律法、礼制,比如曹魏主持这方面的是陈群,蜀国是诸葛亮、刘巴、法正等人,而吴国负责这方面的便是张昭、孙邵、滕胤以及郑礼,此四人,采周、汉,撰定朝仪。
以庙廊之才,而治三千户人家,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待孙策跟顾雍抵达秣陵,他这位秣陵长就立即率数名身穿皂袍、头戴帻斤的小吏在城邑前相迎了。
郑礼的足迹可谓是踏遍了大半个中国,所以口音并不特别明显,说的是雅言。
自公元前770年,平王定都洛邑建立东周,洛邑的语言就渐渐成为了整个东周时期雅言的基础。《论语·述而第七》中说:“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也就是孔子正是用洛阳雅言来讲学的。
这個传统要一直延续到永嘉之乱,洛京倾覆,东晋迁都建康,然后结合吴语,形成金陵雅音,然后为南朝历代所传承。后世常说的吴侬软语,说的便是这种。不过软并非秀气,女子讲来具有独特的柔美灵秀之风,男子讲来则颇具儒雅倜傥之气。
郑礼说话便是儒雅从容,给人一种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感觉。与其交流,让人如沐春风。
孙策好奇的问道:“郑县君口音并非雒阳北方雅音,可是在南方居留许久?”
郑礼点头,说的:“《荀子》有言: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我此前曾担任乌伤县长,故口音有受其影响。”
乌伤县长!这个地方孙策知道,毕竟这是他所领的会稽郡最南面一个县了。
再往南大概穿过一千里路,会抵达东冶,也就是新设的吴兴郡。
在吴兴郡设立之前,乌伤县以南,穿越一两千里都没有大汉任何县邑、城池,要一直到交州,才会再见到从属于大汉的州郡。
往日里这近两千里的土地上,尽皆是山越、宗贼,虽名为汉臣,但完全不为汉室所管控。
没想到郑礼此前竟然在乌伤县担任县君,孙策立即来了兴致,问道:“卿此前赴任乌伤县,当地情况如何?”
郑礼没有一味的夸赞,而是很公正的说道:“将军曾遣会稽南部都尉贺齐,击破山越北地,降宗贼之类,遂空其地。后又有王朗窜逆,东冶叛乱,以致会稽空虚,居民散逃。我进入乌伤之际,其县已空,时惟空城。”
顾雍此时开口称赞道:“自将军扫逐山越,选贤任能,安定郡县,乃有华夏。始迁四方之人,以实其县。初始习尚错杂,靡有定趋,建安以前,耕无百亩,商多悬罄,婚丧仅足成礼,卒伍苦于版筑。”
“然及将军推广教化,郑县君劝课农桑,比复三年,闲旷之地皆成沃壤,中产之家颇蓄六畜。伏处天末,亦与内郡同风。我经过乌伤县时,入目所见良田阡陌,皆连绵沃野。”Μ.chuanyue1.℃ōM
伏处天末,亦与内郡同风!也就是当地虽然偏远,可语言、风俗、穿着都已经与华夏内部州郡相同。也难怪郑礼的雅音已经有了南方的特点。
而百姓更是开垦了大量的荒田,使沃土千里,已然中产之家。
这诚然有孙策不立田制的制度优势,不然百姓根本没有这种积极开荒垦田的主动性。全等着平均授田,当地怕是到现在也不过耕田尚无百亩。
尤其当地还有大量的山越人,能安抚山越,使其大量参与农桑,这可绝不是一件易事。
最终能有如此盛景,郑礼功不可没!
所以他三年之后,就能从最南面的偏僻县邑,直接升到秣陵县长。
要知道秣陵这可是建康城边上的最重要县邑了,几乎相当于长安城旁边的五陵,要不了多久,里面就会住满了达官显贵,五陵少年。
张昭这也是想用郑礼之政才,开垦丹阳,建设建康繁华。
郑礼三年前到乌伤县时,时惟空城,郡县空虚,而待其离开之际,县内已然沃土千里,有了数千户人家。
若是能将这壮举在秣陵复现,秣陵恐怕无需几年就能从三千户人家,涨到户籍过万,为天下赞。
孙策也没敢想治下每个县的人口都有上万户,那一百一十九个县,户籍恐怕还要超过贞观之治初期了。
能有十几个县甚至几十个县户籍过万,江东就已然堪称盛世!
孙策认真的对郑礼询问道:“丹阳如今形势与会稽相类,卿为秣陵县君,可有何治县良策?”
郑礼显然早就想过这个问题,立即答道:“自汉列亭障以来,丹阳居民杂处,所来从旧。百姓大都以织毛毡、勤耕殖为本业,民大率贫瘠。镇夷山越,气习刚勇,好勇斗狠,历代相沿,以至今日。”
“我以为当改易其俗,四境之内,皆劝课农桑,以丝织锦缎,代其毛毡,以阡陌良田,代其耕殖山间。阅武暇日,则诱习诗书。习学者,免其税赋,如此必使民慕习文教,夷俗丧变。如此阡陌之间或陋习难除,而富庶之家,必率尚廉洁。”
免赋免税这件事还有待考量。
孙策宁肯像秦朝一样,给勤耕尚学的孝悌力田发布帛、肉、油,也不期望免税,导致国家最后像大明一样征不上士大夫的税来。
不过郑礼说的另一条,孙策非常赞同,他的想法倒是跟甘宁有些不谋而合。
那就是在秣陵附近也广开桑田,用生丝纺织取代其毛毡耕牧,吸引山越风俗、文化皆与华同。
见孙策还在思考,郑礼说道:“只要将军麾下大军未殁于战事,丁补于伍,便不会如凉、并一般,番夷内附,近据郡县。”
孙策不禁莞尔一笑,你这还真是信任我啊。
要我大军屡战屡胜,不能大规模的抽丁补充军队。
这么说来,募兵制的精兵军队,还真是比较适合同化异族。毕竟民间有大量的壮丁,不会出现民间空虚、被番夷反客为主的情况。
不过既然郑礼都已经有如此信念了,孙策自然也是雄心壮志,相信自己必能以精兵强将,扫平乱世。
随后孙策说道:“卿所言,与孤志向相合,随后可致信一封与长史详谈此事。孤此来是为了查看一番秣陵县的邸阁、仓廪情况,以建驿路。”
理论上这个事情,其实应该找县丞。毕竟县丞负责一县内的仓储事宜。
但如今制度下,县君权力极大,能插手一县内所有事情,从税收、储存、治安到人口、文教、甚至兵事都能干预。
所以孙策已经有意废除县丞,把田曹跟市曹合兵,成立一个专门的度支,来专业化管理税吏和征税。
当然对应的,中枢也会设立三司制,负责度支、市舶、户部三大财政。
不过这个事完全急不来,至少要等驿站建起来,孙策能够强力掌控各县的时候才能推进。
郑礼也没有多想,立即回道:“如今秣陵县邸阁中有粮仓三座,义仓两座,一共存有椹干两千石、豆子一千五百石、麦麸五百石、粟米一千石、稻米五百石,共计五千五百石谷粮,以备荒年。”
荒年能吃麦麸,那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秣陵县能存储五千五百石粮食,大概能够五百户人家渡过荒年,比十室九空还是要强上不少的。
只是孙策眉头微蹙,问道:“今年梗稻丰收,为何不多储存一批稻米?只积储了五百石。”
郑礼不慌不忙的回道:“义仓两面储存的便主要是稻米。稻米规模有限,主要原因有二。”
“一则义仓数量不足,县里正招募百姓,新建三座义仓,力争明年春耕之前,能建完三座义仓,储米两千石。”
“二则就算义仓建起,官府、百姓亦不敢大量储存稻米。稻米积储之后,只两三年便会发霉。而粟米若储存完善,能积储五六年,听闻建康城新建粮仓,以地窖储藏,设数层草木灰防潮,更是能储粮长达七年有余。”
顾雍认可的点头,说道:“据我所知,民间一般是豪强之家种稻米,贫寒之家种粟米。稻米丰产,豪强可以大量售出,赚取财富。粟米耐旱易储,百姓则备之以应荒年。”
孙策感叹道:“民生不易啊。如今国家虽有小安,但百姓仍忧饥馑。如此可见民心依然不安。”
百姓显然就是不相信如果再出现旱情、兵灾的情况下,官府会从吴郡、会稽等地运送来几百万石粮草,赈济灾民。
当然绝大部分百姓可能也不相信,如今江东一个郡产出的粮食,就足以使江东数个郡不至于饿殍遍野了。
所以,大部分百姓淳朴的想法都是手里有粮,心里不慌。
孙策说道:“越是如此,越要兴修道路,便利工商。让官路、驿站联通各郡县!”
哪怕是商人要运粮,那也得有人通知他们什么地方出现了旱情。
信使在路上一日数百里,和信使一日数十里的差距,那足够影响无数人的生死了。
百姓不能只盯着自己那十几亩地的产出,一直过自给自足的小农生活。不然一场旱灾过来,就会导致他们纷纷家破人亡,出售土地。
对孙策要修道路,兴驿站,修渡口这件事情,郑礼十分赞同。
他说道:“我在雒阳之际,上至天子公卿,下至大族百姓,皆喜食胡饼。将军可知胡饼?”
孙策点了点头,建康城内也挺流行这种食物的。
说起来很简单,就是精细白面摊成的烙饼,这东西在当下还是个稀罕玩意,是汉灵帝带起来的美食。
不过这东西,到了隋唐之际,就是司空见惯了,军中士卒就以饼为军粮。
到了大宋,就更进一步。军中都吃稻米,以雪白的稻米为主食。
大宋缴获了金军的粮食,士卒根本无法下咽,全部吐了出去。
而金军的粮食,正是以粟米为主。也是如今大汉军中和民间百姓的主食。只是军中要比穷苦百姓多了一点腌制的咸菜,但距离中产之家的鱼干、肉脯则远远不如了。
只有孙策的军中,才供应肉脯、果脯。甚至如果后勤充裕的情况下,会杀猪宰羊,让士卒嘴上有油腥,顿顿有肉。
郑礼说道:“如今民间情况显然倒置。百姓饥馑,却种产量不足的粟米。豪强田联阡陌,却种产量丰盛的稻米。以至于贫者越贫,只能食糠麸。而富者越富,食有肉、富米面。”
“且富者以稻米降低粮价,贫者粟米卖出无门,家中愈发贫寒,妻子大率难以蔽体。”
“我以为当务之急,应是建邸阁,而稳人心。兴道路,而便工商。难道我堂堂中原,还不如西方杂胡?”【穿】
【书】
【吧】
听闻郑礼最后掷地有声之言,孙策不禁连连重重的点头。
西方粟特人如今都吃上精面制作的胡饼了,江东百姓还在吃粟米。
难道坐拥鱼米之乡的江东三吴之地,产出还不如西域胡人?
显然是民心未安,百姓对战乱、旱灾等真的是怕了,宁肯吃粗粮,也要有个安稳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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