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剥”一声,炭盆里的板栗爆了一粒,扬起一点灰尘,同时散发出滚热的香气。
殷南伸进脑袋来,吸溜了一下口水——馆驿中的各位小吏倒是不介意为这一行贵客出力,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尤其是厨子,恐怕是饲猪的高手,别管什么山珍海味,全是水煮。
她不能虎口夺食,所以强行把口水咽了下去,越发觉得自己身体空空荡荡,亟需食物和鲜血填补。
板栗接二连三炸开,邬瑾蹲下身去,用火箸一颗颗捡出来,夹到炭盆边,莫聆风赶紧蹲下,伸手去捏一颗。
她烫的两个手指一缩,捏到耳垂上,顺手挠了挠脸。
“别挠,”邬瑾刚想抬手,又把手放了下去,拿起一颗板栗,“我给你剥,这东西烫的很。”
他忍烫剥开一颗,递给莫聆风:“你的脸怎么了?”
莫聆风吃完道:“张供奉说是心火脾湿受风而成的血风疮,给了我一瓶膏药抹。”
“张供奉还通医理?”
“嗯,他说自己做小黄门时,曾经在御药院学习,后来才升迁去了内东门。”
邬瑾听罢,去看莫聆风指间,上面红疹如疥,已经叫莫聆风挠破,又有黄水结痂,并不像抹过药膏——莫聆风不信任张供奉。
“我下午再去趟县里,找大夫配些药回来。”
莫聆风摆手:“不用啦,离开这里就会好了。”
她伸手剥板栗,剥的手上黑乎乎一片,连吃两颗,忽然用极低的气流声道:“张供奉会让我平安入京吗?”
邬瑾剥板栗的手顿住,莫聆风的低喃如同一个炸雷,“轰隆”一声炸在他脑袋上方。
他手脚瞬间冰凉,低头盯着板栗,看到板栗在抖,于是用力捏住板栗,不许它抖动。
不是张供奉不让莫聆风平安入京,而是天子。
天子已经动过一次杀机,再动一次,也无妨,宽州到京都路途遥远,沿途多险,出了意外也实属正常。
与其挟莫聆风为质,逼迫一个满身反骨的莫千澜,不如断绝莫千澜生机。
所以莫聆风防备至此,连张供奉送来的膏药都不用。
他强自镇定剥完手中板栗,递给莫聆风,低声道:“这里离宽州很近,离你哥哥很近。”
一开口,他才觉自己嗓音晦涩。
他抬头看莫聆风,莫聆风蹲在他对面,嘴吃的乌黑,一双手也沾满灰尘,头上碎发让火烘的立了起来,立的满脑袋都是。
她的模样好似泥塑的“摩睺罗”,天真稚嫩,然而一滴汗在寒冷的天气里往下淌,沿着她光洁的额头,滑向眉弓,笔直落在地上,似乎在昭彰她的恐惧。
外间雨淅淅沥沥,密如散丝,逐渐大如河倾,一股冷气,由地而起,攀上人脊梁,叫人透心凉。
他伸手用力一握莫聆风的手,用自己的筋骨关节,给她带去力量。
“不要怕。”
不等莫聆风回答,他又烤了一些板栗,并且将红薯翻了个面。
屋子里越发香的诱人,莫聆风抿着嘴不开口,直到邬瑾将红薯掏出来,拍了灰剥了皮,露出里面流着蜜一样的红薯肉,才饕餮似的张开嘴,探头到邬瑾跟前,大咬一口。穿书吧
随后她烫的“喔喔喔”直叫,埋头就吐在了碗里,两眼泛泪,哭丧着脸对邬瑾道:“再凉一凉。”
邬瑾陪伴莫聆风吃完红薯,告辞离去,他撑了伞,又顺着廊下走,还是免不了湿了鞋袜,刚在自己房门前站定,忽然就听到大门外传来一声牛叫。
“哞”的一声,既颤抖又尖锐,将屋中的学子们都吓了一跳,谁都没听过这样的牛叫,仿佛是受了巨大的惊吓,变得狂躁和狂乱。
在屋子里用功和假装用功的学子们也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全都钻出来张望,还未开口,就见大门“轰隆”一声倒塌,拍在了水里。
一头黄牛抵角而入,横冲直撞,直顶向站在廊下的诸多学子,学子们一窝蜂后撤,一边跑一边喊牛疯了,王景华充当了看热闹的前锋,来不及撤退,眼看着牛顶着两只角过来,惊得往后一倒,把屁股摔成了八瓣。
牛主人满面惊慌地赶了上来,一边呼喝一边急急抽鞭,馆驿中小吏也涌了过来,要将疯牛堵住。
小吏们随牛而动,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效果显著,将牛从前院逼到后院,又从后院逼到粮库,最后搅合进了马房。
幸而押运官常龙领着运兵出手,将牛套住,强拉出了马房。
疯牛怒目反抗,一头轰向常龙。
常龙不愧是武举人,一个龙腾虎跃,跃到马房旁值更房上,疯牛像火药似的把值更房轰了个粉碎,顺便把自己的脑袋也轰碎了。
尾随而至的学子们不怕雨不怕冷,围着死牛站成一个半圆,对着坐地嚎哭的牛主人叨叨咕咕。
“这牛怎么突然疯了?”
“这牛怎么办?晚上是不是能吃......刚才是不是把王少爷给顶倒了?”
“要是顶的是齐文兵就好了。”
“这馆驿比酥饼还脆,碰一碰就满地掉渣。”
在众人嘀咕不止之际,邬瑾看向匆匆而来的张供奉。
张供奉一团和气的面孔上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神情,似乎滞留在馆驿已经让他大为不安,同时又让疯牛搅的不能平静一般。
这个供奉宦官,是只接了敕使一职,还是额外领了密旨,要将莫聆风置于死地?
两年前莫聆风出疹子时,邬瑾便知道天家九曲心肠,杀人从来不是白刃红刀,在宽州时,尚且防不胜防,此时莫聆风已经叫陛下握在手上,又会如何?
这疯牛可与张供奉相关?
在张供奉看向自己时,邬瑾收回了目光,直觉思绪犹如散乱的线头,怎么都拼凑不起来,目光也和旁人一样去看那头疯牛。Μ.chuanyue1.℃ōM
满地碎石、梁木,牛头上红红白白之物已经溢出,随积水流动、扩散,气味氤氲在雨里,丝丝缕缕,四分五裂的预示着不详。
牛主人还在坐地而哭——单说一牛之价,动辄五千钱,足够一家好几口一个月的嚼用,确实是丧牛如丧子。
丧牛已是苦楚,这馆驿损毁,还需他来赔。
张供奉让他哭的头昏脑涨,叫他把死牛留下,以牛抵债,又送了他五两银子重新买牛,这一场闹剧才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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