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广袤的原野一望无际,像条青黄相间的厚毯,一直铺陈到遥远的天边。
混沌的地平线上,慢慢出现了一团团黑色的影子,笼罩在枯黄的雾霭里。这些黑影近了近了,又分流开枝,化作一道道黑蛇,向着江城蜿蜒游动。他们从四面八方向江城汇聚,哭喊着呼唤着,拖家带口,拎着行李扛着口粮,流进了江城的巨大城门。这些人都是生活在江城周边郡府的平民,战火即将蔓延到家门口,他们便像以往无数次那样,举家来江城乞求庇护。
狭窄的街道里人声鼎沸。人群互相推挤着呼喊着,泱泱往城北而去。临街的房门开了,老人牵着小孩,女子扶着伤者,步履艰难,汇入了迁移的人流。大战在即,全城肃清,城主已经下了命令,开放北城,允许平民进入避难。从街头到巷口,到狭窄的夹道,到宽阔的城中马路,千万个足音纷杂地痛哭,踩得青石板面咯咯作响。他们一路向着有高高巨塔的北城行进,那里天空淡青,轻雾弥漫,高大的石堡矗立在崖顶,像一团模模糊糊的暗影。
主宅中庭。一大片黑鸟蓦地拔地而起,飞经碧空,又一起拐弯,扑拉拉落在了远处的冬青树丛里。
江星北站在台阶上,仰起头,看着天际边那两个模糊的塔尖,悻悻地剁了剁脚。他又穿回了统领的铠甲,刀剑也重新佩上了,恢复了威武将军的模样。今日翎字军要出战,城主令他一大早就来迎接翎王,可他却不急着上楼,只看着女仆和侍童们惊慌地来回往返,忙着把大大小小的家当都抬到马车上。这是要往北城避难,可东西带得也太夸张了些,江星北在楼下站了一会儿,见侍从们连厚褥子和鹅绒被都抬出来了,不由皱起眉,冷冷道:“这是要去避战,还是去避暑?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侍从恭恭敬敬答:“五姑娘吩咐的。”
江星北撇撇嘴,没有吭声。他转身进了塔楼,才上到二楼,眼前突然一片碧光闪烁,只见五娘穿了一身华丽长裙,摇摇曳曳地走了下来。这裙子通体用碧蓝的翠鸟羽连缀而成,腰线下从碧绿一点点过渡到湛蓝,行走的时候,像有金光在丝羽间流泻。五娘一步一步缓步下楼,翠色就一点一点跟着她挪动,裙摆四散,像一汪凝住的海。
江星北慢慢挑起了眉毛。
这条裙子是秋夫人为城主贺寿时穿过的。发髻上还有条淡色披纱要配套戴,方能衬得碧裙不艳俗。当年夫人一身碧色雍容华贵,见过的人无不印象深刻。可如今五娘扭扭摆摆,臂弯里还挎着个沉重的竹篮子,那沾沾自喜的神态,活像只拖着长尾的母鸡。
两人在狭窄的楼梯上相遇,微微一僵持,江星北就嗤笑一声,让开了道路。
五娘看出了江星北的嘲笑。她轻哼一声,骄傲地抬起下巴,拧着腰肢和江星北擦肩而过。两人打了个照面,江星北忍不住又咧嘴笑了一下,轻叹道:“杂种就是杂种。就算插上羽毛,也变不成凤凰啊。”
他声音虽轻,却依旧被五娘听到了。五娘当即竖起了眉毛,本要发作,却突然想到和这一身漂亮衣裳不相配,只得恨瞪他一眼,昂首挺胸地下楼了。
江星北耸耸肩,大步流星上了楼。
他进得容钰房间,却见小王爷披发素衣,斜靠在床头,脸色白得像鬼。江星北本以为来了接人就走,岂料对方还没洗漱,这下心中顿时不耐,冷冷道:“殿下,大军在北门已经集结完毕。”
容钰神情恹恹,把玩着自己手指头说:“我的步辇还没备好。”
江星北几欲抓狂,追问:“那您的步辇呢?”
容钰答:“大猫二狗还没起床。”
江星北深吸了一口气,按着刀柄,冷脸不吭声了。
他们两个大眼瞪小眼地对看了半天,容钰就烦了,挥挥手说:“你转过去。”
江星北说:“你还怕看?”
容钰不说话了,默默地开始穿衣。往日里江星北若这么顶一句,容钰总有十句八句要顶回来,可今天他蔫头耷脑,身上那点跋扈劲全没了。江星北十分意外,打量了半天,才见容钰左手腕上缠了厚厚一圈绑带,随着他动作,慢慢又渗出血来。
这是上次容钰用血起誓,拿小刀划出的伤口。刀口也不深,医官只给包了包就算。江星北见了挑挑眉,说:“这都几天了,还没好?”
容钰叹了口气:“疼啊。”
江星北一万个不耐烦,只得拎了衣服给容钰套上,冷冷道:“你比那教坊里养的猫崽子还娇气。”
他动作粗鲁,三下两下就把内裳给容钰穿上了,带子马马虎虎一系就要披外衣。正忙碌着,突然听到楼下一阵嘈杂,翎王的御影卫带风而进,一见到江星北就沉下脸,上前两步猛地把人推开。
容钰顿时来了精神,坐在床边上晃着腿,大声叫:“临渊!”
缄默的武者冷着脸,一件件把江星北穿上的衣服又脱下来,拿了套新衣服给容钰重新穿。他虚握着容钰手腕,动作十分轻柔,一点都没叫衣服碰到伤处。衣服穿好了,他又单膝跪下来,叫容钰踩着他膝盖穿好马靴。那个精细专注的神态堪比照顾珍宝,看得江星北一个劲皱眉,冷冷问:“你自己什么都不会做吗?”
容钰扶着临渊肩膀,傲然瞥了江星北一眼,没有回答。他站在窗边转过脸,见楼下步辇已经备好,旁边另停了辆装满杂物的大篷车,五娘半个身子都探进里面,不知道在忙什么,便在楼上大声问:“五姐,你在干什么?”
五娘在车里闷声闷气地回答:“要打仗了,得囤粮那!”
江星北从另一扇窗子里探出去跟着看了看,大声道:“北城有囤粮,赶紧去吧,饿不死人!”
五娘在车里大声吼回来:“我给我小殿下囤!”
江星北缩回脑袋,见众人都众星拱月一样围着翎王转,心里头十分纳闷。
一个时辰后,江城北门。
一支骑兵队伍沉默地等候在城门前。他们的刀剑都收进鞘中,胯.下雄俊的战马上了嚼子,马掌上还包着厚厚的软布。晨风吹拂着他们的衣袍,偶然露出下面一线冰寒的铁光,那是被细心遮掩起来的铁甲。
寒风凛冽,他们站在城门投注下的巨大阴影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城主!”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个武者沿着墙根下夹道奔驰而至,马鞭子一扔,几大步就跨上城墙,单膝跪下抚肩道:“骑兵集结完毕。”
原初鹤点点头,一挥手下令道:“开城门。”
“开城门——”
那位武士当即起身,扬声高喊。呼声中所有人都停了动作,屏息往这边望过来。人们卸下生锈的门闩,把油膏涂抹在上下四个巨大的门轴上,在一阵吱吱嘎嘎崩裂般的巨响中,常年闭锁的巨大城门缓缓打开。
生铁铸就的铁门才开了一丝缝隙,城墙下等待的骑兵们立刻就策马偏身挤了出去。
“快三十年没开这扇门了。”
原初鹤站在城墙上,凝神望着下面鱼贯而出的骑兵们,低声自语。
“谁能想到江城真正的出兵门,竟然藏在河道之下呢。还是要多谢城主行了方便。”
安平微笑着,礼貌地一躬身。他也换了一身骑兵装束,腰间并排斜插了三柄短刀。他身后的临渊却不吭声,只紧挨着容钰的步辇站着,手扶在步辇的把手上。
“这扇门是战时用来出兵的,当敌人全力攻打主城时,派一支队伍出去,可以绕到敌人后翼伏击。你们从这里出去,只要沿着河道走,就可以避免和隆字军正面交锋。不过五日路程,就能看到四荒城的长堡。不要接近,继续走便是枯雀林,你们在那里伏击,待大军倾城而出,就可以趁虚而入。”
容钰坐在步辇里,也跟着欠了欠身,却没有说什么。
巨大的城门发出一阵刺耳的吱呀声,终于完全打开了。城门之外,只有一条窄道,可供一人一马贴城墙根而行。窄道下便是干涸的河床,最深处足有七八丈,平坦而开阔,一直铺伸到对面崖底。
山崖之上,便是江城的北城。江城是双子城,两城以水相隔,仅靠一巨大吊桥连通。三十年前江城是著名的港口城,北城外就是漓江,往西汇入金疙瘩江,往东一路延伸出海。后来帝王在江城引水,水流逆行,淹没了北城,水退后这边就只剩下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沼泽。北城由此废弃,仅在战时开放给百姓作避难所。
容钰抬起头,出神地望着远处山顶巨大的吊桥,和那上面熙熙攘攘的人群。江城一直是南北双主掌权的,容钰这才想起从未见过原城主的兄弟,便开口问:“怎么从来没见过北城主?”
原初鹤看着远方,淡淡道:“逆臣叛子,曾在江城冒犯陛下,已经被全系拔除了。”
所谓全系拔除,便是将一人的妻子儿女,还有手下的副将心腹,全部诛杀殆尽。容钰怔了怔,还待再问,却见旁边孟章挤眉弄眼地一个劲对自己使眼色,只得闭上了嘴。
他们沉默着,看着征战的武士们策马依次离开。武者们竭力保持着安静,只在经过容钰脚下时抚肩一点头,静悄悄地跨过了城门。
容钰目不转睛,定定地看着战士们离开。一共一千五百名精锐骑兵,这已经是他能拿出来的全部。他孤注一掷进了赌局,这一仗若输,江城全灭,两年半后帝国倾颓,所有人都会死。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奔赴死局。只有他一人站在岸边,要让洪流改道。
容钰的手搭在步辇上,在大氅的遮掩下,紧握着临渊的手。太快了,他还没来得及交出他的心,爱人就要奔赴战场。他们之间算什么呢?有过一个承诺,交换过一滴血。咬过他两口,然后就是没完没了地一起吃糖。临渊还什么都不懂得。
他狠狠地捏了捏临渊手指,慢慢放开手,沉声道:“安平。”
年轻的武者即使不说话也像是时时带笑,抚肩单膝跪下。m.chuanyue1.com
“孤任命你为骑兵统领,临渊辅战,不计一切代价,也要把四荒城拿下来。”
安平抬起头,微笑道:“是。”
容钰扶着步辇,缓缓站了起来。狂风呼啸,吹拂着他火红的大氅翻飞如血海。少年的声音突然变得冷酷无情,一字一顿道:“带着你的城,或你的头颅,回来见我。去吧。”【穿】
【书】
【吧】
年轻武者收敛了笑容。他换成了双膝大礼,郑重道:“是。”
容钰没有再说话。
安平和临渊转身下了城墙。他们跨上战马,拔出长剑,在城墙下像每一个骑兵那样,抚肩对着主家略一低头,然后就头也不回,奔赴战场。
容钰紧紧地咬着牙,目送两人离开。在两人即将跨过那扇大铁门的时候他却突然恐惧,扑身上前,大吼:“喂!”
安平和临渊闻声抬头。安平抬了抬长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殿下放心,我都明白。”
临渊什么都没说。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容钰左衡更新,第 40 章 迁城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