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了一天一夜,在荒野间休整,萧若楷给我递过来了一个水囊,我抹了抹嘴,马儿吃饱了粮草,又开始重新上路。

  萧若楷扬了扬马鞭,我有些不安:“你如此帮我,他若是知道了,可否会重罚你?”

  他顿了顿,淡淡道:“不会。”

  我这才放下心来:“想来也是,不过跑了一个小娘子,再娶便是了,不必因此怪罪于你。”

  萧若楷默不作声,忽然问道:“姑娘就这么轻看自己在少君心中的位置吗?当日赞普想将公主赐予少君,既是赞许,也是拉拢,可少君驳回了赞普,他知道姑娘因为庶出自小受了不少委屈,只求你做正妻。姑娘以为对少君来说,娶谁都一样吗?”

  我淡淡道:“顾远之都亲口承认,娶我是为了报复。”

  “他明明……”

  这话萧若楷没有来得及说完。

  忽然间,地有微微震动的声音,接着,这震动的频率越来越高,像是一千骑兵在身后拼命追赶,我在马车内被颠得左摇右晃,强撑着扶着四周,问道:“可是追兵?”

  萧若楷只应了一声,便猛地扬鞭,一刻也不敢停,不顾一切地狂奔,可身后的东西却不肯放过我们,步伐也愈来愈快。

  顾远之是如何得知我们来了瑶山郡?天大地大,为何独独追来此处?

  来不及惊慌,耳边居然响起了兵刃交接之声,好似一阵刀光剑影,接着,马车帘子被掀起,刺眼的日光就这么落到了我眼前,尽管看不见,却能感觉那日头毒辣得很。

  一股冷香从帘子外袭来,有人试图将我从马车中拉出去:“跟我回去。”

  萧若楷一手御马,一手挡枪,饶是他武力高强,也抵不住对方步步紧逼,气息渐渐急促了起来。

  我突然想起了谢令昭,如若当时不是我在街市暗示他救人,也许此刻他仍在当一个快活神仙,不至于因此失了性命,都是因为我。

  已经害了谢令昭,再不能拖累旁人了。

  我猛地甩开了来人的手,在一片惊呼中,骤然跳下了马车,脸被藤蔓挂破了皮,疼得要命,无数的碎石树枝在身上来回抽打,人直直从山地上滚了下去,滚到了泥泞之间。

  不知道身处何处,我只能摸到些石头碎草,在地上瞎摸一通后,捡起了一根稍长的枝桠,将其当作拄杖,一瘸一拐地往前跑。

  耳旁有风刮过,起初还常常撞上树干,或是被荒草绊倒,但渐渐地,周遭就辽阔了起来,似乎空空荡荡的,连风都起得急了些。

  身后有人咆哮着怒喊:“别动!前面是悬崖!”

  那声音我熟悉得很,是顾远之。

  是一笔一画教我读书写字的顾远之,是整日喊着挑礼物,却带我吃遍江阳城的顾远之,是大婚那日,把黄梨木簪子放到我手里心,告诉我“簪子能修好,感情也能修好”的顾远之。

  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朝我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声那样轻,却又那样近,好像离我只有一步之遥。

  可我知道,不是的,他离我已经很远很远了。

  我缓缓面向顾远之走来的方向,步子却一寸寸向后方挪动。

  他又慌里慌张地喊叫起来:“别再往后退了!”

  我朝他笑了笑,然后将手里的枝桠一扬,那枝桠落下,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像是落到了很深很深的地方,那地方离我就只有一条手臂的距离。

  脚下渐渐传来碎石落地散落的声音,就在我踩的这块地方,地面开始不稳,随时都要崩塌了似的。

  顾远之声音有些发抖:“我们两个拜过堂行过礼,阿离,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似乎把手缓缓伸向了我,我有些害怕,又往后缩了一步。

  他说:“跟我回家吧,我会好好对你的。”

  面前的白绫一片湿润,我微微扬起了头,日光落到了上面,照得人暖洋洋的,悬崖空空荡荡的,人的声音也像从远方飘来。

  我解开了蒙眼的白绫,医家说过,这双眼不要见强光,若是见了,便再也没有好的机会了。

  可是不能见光,整日活在这阴诡地狱里又有什么意思呢?

  是风,是光,是世间的空荡一场。

  我望着顾远之,笑着问道:“回家?哪里还有家呢?没了奇婆,没了谢令昭,没了顾府,没了江阳,天大地大,阿离再也没有家了。”夶风小说

  顾远之气急:“顾家人对你可曾有我一半好?他们死了究竟与你何干!江阳城还是那个江阳,赞普说了一切照旧,不过是多了些南羌人罢了,你何必计较于此?说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你不能释怀的,无非是我杀了谢令昭!”

  笑着笑着,眼泪便涌了出来,我从怀里掏出了那根黄梨木簪子,摸到一角时,觉得硌得慌,手被划了一下,原来是角上那处梨花瓣碎了。

  我将簪子举到面前,想给顾远之看:“你瞧,碎了东西,就是拼不回了。”

  对面的人停顿了许久,只涩声道:“会好的,我会把它拼好的。”

  他伸手想来拉我,可我因为害怕,又往后退了一步,那些碎石就这么骨碌碌从脚边滚了下去。

  我觉得有些可惜,因为眼睛瞎了,所以瞧不见顾远之此刻的模样,只能弯弯嘴角,可最终我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身,毫不犹豫地朝悬崖一跃而下。

  耳边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尖叫,恍惚间,我似乎听到了姜恬的声音,她尖叫着呼唤顾远之的名字,好像在阻拦着什么,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她在拦着什么。

  顾远之冲了上来,把我死命拽到了半空中,我整个人像飘零在空中的纸鸢,只有一根细细的鱼线将我引住,他鼓足了劲将我腾空拉起,一边大力吼着唤人前来。

  我想告诉他,快放手,我很难受。

  岩石卡着我的腰侧,把肚子压得渗出了血,他每一次使力,岩石的尖端就从我的身体上划过,几乎要把我四分五裂。

  我疼得发抖,唇瓣只能一张一合,却说不出话。

  有温热的东西落到了脸上,日头晒得人有些晕,我忽然想起了不久前的夜里,顾远之告诉我,是他将顾府上下杀了个片甲不留,那时我蒙着眼,也有水珠似的东西溅到了脸上。

  只是我原以为,那是当日他被瓷片割破流的血。

  原来,不是啊。

  我朝他笑了笑,血从嘴角渗了出来,说起话来气若游丝:“顾远之,其实有件事我撒了谎。”

  我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只能猜测,他大约很茫然,也很费解,就在那时,我突然将攥着的黄梨木簪子往顾远之手上一扎,他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松了手,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想到。

  指尖拂过一阵劲风,我知道,那是顾远之在试图拉我,可他什么都挽不到。

  耳边呼啸而来的是顾远之的声音,他在喊我的名字。

  他喊道,阿离,阿离,声音带着哭腔。

  好像这样就能留下我。

  可没有用,我仰头跌了下去,风从我的指缝间钻过,它咆哮得很厉害,这悬崖大约很深,人落下去连响声都听不见,就像那只黄梨木簪子,摔个支离破碎。

  我仰头,仿佛感受到了光在脸上跃动。

  我看到了一些过往。

  那是秦焉兰罚我跪祠堂,顾远之带了一篮筐的菜,四周起了风,他跪在蒲团上,把披风脱下扔给了我,就这么陪我生生熬了一整夜。

  那是顾府四周翘起的琉璃角,推门进去,顾永晴正在炫耀她新得的首饰,她解下了手里的玉镯,像打发叫花子似的送给了我。

  那是奇婆拿饭粒堵住纸窗上的破洞,冬日里的劲风一刮,她被冻得哆哆嗦嗦,只能抱着我取暖,就这么硬生生替我攒下了一盒的嫁妆。

  那是顾岑礼和素未蒙面的阿娘,他们向我徐徐走来,阿娘温柔似水,把我拦在怀中,一口一句乖乖,顾岑礼摸了摸我的头,笑得很是慈爱。

  那是谢令昭打着哈欠切菜,他说,天大地大,睡觉最大,就这么把手里的土豆雕成了一朵花,我依葫芦画瓢,差点削去自己半个手掌。

  身体渐渐发冷,周围一切都暗了下去,渐渐地,连风都不说话了。

  我用尽力气,微微睁眼,恍惚中,似乎看到顾远之向我奔来,他唤着我的名字,唤得那样大声,又那样绝望。

  我张了张嘴,磕磕绊绊地对那幻影说:“当日说你不配被爱……不是我的真心话……”

  我仰头,看见天际的清空明净,一行白鹭,崖间的青苔藤蔓,飞瀑绵绵。

  天上高悬了一轮太阳,那是我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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