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三月。
天烨城里,春风洗过桃花,柳梢绽了新芽。
水墨泼染似得小镇桥巷,灰色的屋檐生了青苔。空气中,雾气朦胧,柳梢嫩芽尖上,蒙了一层白色的雾气,水雾聚在一起,凝结成珠,水光潋滟。
一位赶路的货郎担着货担子,停下脚,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他抬起头来,头顶上的天仿佛是要压下来,乌压压的一片——该是要下雨了。
倒也是奇怪,都说春雨润如丝,贵如油,怎的今个这天,望着这头顶上的阵势,怕不是像往年里那么软绵绵的拂个面便罢了。
旁里的人三三两两,年迈的老妪,穿着布衫的男人,娇俏的少女,腰上佩着玉环,别着长刀的官爷,都从他的身边经过。
货郎担起货架,喘了口气,又踩上青石阶,一步一步上了桥。
在桥上,一个蓝衣少女倚在桥栏上,半歪着身子,朝着这边笑。
青石板上生了青苔,水泽光润。四周柳树抽出嫩绿色的新芽,河中春水初解冻,阴云压城,雾气朦胧,河水潺潺,映出她站立在桥头的影子。
货郎挑着担子,看她身上穿着打扮皆不像是寻常人家,不由得好奇的多看了她两眼。
这少女年方二八,容貌娇柔,杏眼好似一汪春水。她身段窈窕,蓝衣白领,袖口绣着几瓣青色的竹叶,倚着石栏,痴痴地望着货郎笑。
那货郎看着她对着自己笑,心头一滞,先是诧异,继而转了头,四下望了望。
自己的身后再无别人。
那少女依然在笑,杏眼梨涡,眼里黑得像是潭不见底的井。
那货郎心里大致有了数,许是个得了疯症的富贵家小姐,也不知怎的,跑了出来。
竟然流落在这街头。
烟雾朦胧,黑云压顶。
四周来来往往的人都对她熟视无睹,这少女一脸痴迷的望着他,嘴边梨涡浅浅,仿佛周遭空无一物。
货郎看着她神情恍惚,脸上只是在笑。头顶上黑云倾城,将是一场淋漓的大雨。
料想这样一个弱女子在外,不知要遇到什么危险——何况她生的貌美,衣着又是不菲,望着货郎痴笑时,娇若繁花。
他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
正欲放下担子,货郎忽又想起家中老母的嘱咐——最近天烨怪事频出,走江湖卖艺的奇谈也好,路边摆摊的商贩闲聊也罢,哪怕是勾栏花坊里些只知道风月雪月的姐们之间,这事都已经传开了。
他们都说,天烨,刮起了一阵会吃人的风。
半个月前,云鼎皇都人世城以北,临近的天烨城之中,忽然连续两处出现了怪谈。
那怪谈都像是忽如一夜之间传开来的。有人说,在天烨东南方,一个位置偏僻,名为花家镇的地方,村子上十三口人接连暴毙。
这些人死的蹊跷,数目也不算小。当地的县官也不敢耽搁,十万火急的派了人去上报。
令人骇人听闻的是,这些尸体身上没有一处伤口,但仵作验尸的时候,一切开那尸体的胸膛,便看得见完好的皮肉下面,缺失了诸多脏器,只剩下一个偌大的血窟窿。
他们说,妖怪隔着人皮,取走了这些人的心肝。
而后没隔几天,花家镇的怪事被平息下去了之后,天烨西边,不知又怎么传起了妖风的奇谈。
他们说,天烨西边出现了一股妖风,来无影,去无踪,而只要那妖风所过之处,男人也好,女人也罢,都全被那妖风给吞下了肚,再不见踪影。
这事本来是掖着的,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又走漏了风声。现在整个天烨城里都是传的沸沸扬扬。
有人说妖风吞了五个人,十个,又有人说一百个,具体是多少,谁都不知道。毕竟没有尸体,口说无凭。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花家镇上的尸体尚且看得见摸得着,而这妖风来无影去无踪,没个虚实,多少人只把妖风这件事当做坊间笑谈罢了。
货郎倒是也不信的。
他再三与自己的老母说,那不过是街坊邻里编造的流言罢了。城门口上贴着的告示上说了,花家镇不过是染了疫病,才一个接一个的伇了。
那妖风更是无稽之谈,谁见过妖风?谁摸过妖风?尚且疫病也能以讹传讹说成隔皮取心的奇谈,妖风更是空穴来风的笑话。
如今云鼎之国昌华鼎盛,哪里来的那么些鬼神之说无稽之谈?
他的母亲被他打断过了几次,平日瞧他脸色不太好,倒也不怎么说了。只是今早不知怎的,出门时,她又絮絮叨叨的说了几遍,上了年纪的老人,对这些鬼神之说,总归是有些畏忌的。
货郎寻思了一下,放下担子,抬起头,却看见面前那个少女不见了。
他愣住了。
空气中,传来气流微弱的涌动之声,像蜂鸣一般,细弱微小,颤动着人的耳膜。
那货郎一眨眼,眼前蓝衣对着他笑的少女忽而就不见了。
四周的人三三两两,年迈的老妪,穿着布衫的男人,娇俏的少女,腰上佩着玉环,别着长刀的官爷,来来往往,却什么都没看见似得,他们走着自己的路,仿佛从一开始就没瞧见这个少女。
润泽的青苔染了水,柳树尖梢上,凝结着的水珠晶莹剔透。
不过只是眨眼的功夫,那少女竟然平白无故的从他眼前消失了。
卖货郎僵在原地,耳边呼呼的风声越来越大。
他突然想起妖风的传说。
它所过之处,所有人都会被它吞下去,再也不见。
他的身体几乎不能动弹,浑身像是冻住了一般,骇得竟忘了言语,只是茫然的站在原地。
那风,似乎是朝着自己来了。
他看见自己的一缕发被风吹起,在他的眼前飘拂。
滴答一声,柳梢尖的露珠滑落。
平静的水面下,看不见的暗流汹涌。
柳梢轻轻拂动,嫩绿的枝叶上,忽然溅上一滴血。
第一章:家族
夜幕笼罩。
人世城的三月,依旧是凉意沁人。
天空之上,飘着细细的雨丝。银丝一现,又隐在婢女手持着的灯笼之中。
天气尚且带着凉意,容貌稚嫩的婢女穿着绿色的衣裙,提着灯笼,手里端着食盒,往天烨行宫的偏殿别院去了。
蓝衣白绫的少女走进大殿,将手里的匕首往桌面上一丢。
匕首上,染着蓝汪汪的血液。
别院里灯火通明,戴着紫玉冠的少年不满的皱了皱眉,看着那少女大大方方的走进房来,说道:“解决了?”
蓝衣白绫的少女嗤笑了一声,淡淡道:“你以为真的那么轻松?风妖来去无踪,我哪里能逮住它的踪影?要不是今天我以身涉险,当了那颗棋子,还指不定——”
旋即,她又皱了皱眉,看了看身后的跪着的一帮人,极尽鄙夷的说道:“连个桥头都看不好,还让一个卖货郎给闯了进来。”
戴着紫玉冠的少年失望的叹了口气,听到这句话,又精神一震,好奇的问道:“什么卖货郎,没误了你们事吧——那卖货郎?”
蓝衣白绫的少女喝了口茶,毫无情绪的耸耸肩:“风妖逃了,那货郎也死了。”
紫玉冠的少年看着她,惋惜的嘀咕了一句,见她端起碗来,一口饮尽,又开口说道:“怜莹,你别喝那么快,小心呛着。”
被唤作怜莹的少女喝完了茶,满不在乎的抹了抹嘴,笑了一声:“别把我想的太金贵了,我又不是你们这些王亲贵族家的贵小姐,没有那么娇气的。”
紫玉冠的少年被她呛了声,哼了一声,小声的说道:“你个女孩家家,还是要矜持一点的好。”
怜莹笑了笑,正欲开口,屏风后,忽有清冷的声线传来,如山泉泠泠,极为淡漠:“哦,逃了?”
听到这声音,怜莹心一凉,当即身体一僵,忙不迭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单膝跪下,额头沁了冷汗,一时心乱如麻竟说不出话来。
紫玉冠少年见她如此慌张,开口道:“怜莹……”
他似乎想说什么,往屏风后望了一眼,却还是怯弱的咽了咽口水,将接下来的话给咽了下去。
屏风后,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
隔着一层屏风,珠光秀气的鲛纱上绣着锦雀,暗灰色的爪子紧紧地握着一只纤细的竹枝。
旁边低着头的黑甲侍卫沉默不语的拿起怜莹搁在桌上的匕首,放在暗色丝绒的托盘里,低着头恭敬的绕过屏风,跪在屏风后。
屏风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起丝绒托盘上的匕首,上面蓝色的血液顺着刀刃淌下,融入丝绒托盘之中。
坐在屏风后的男人啧了一声,将匕首掂了掂,毫无兴趣的扔回盘中,极为懒散的问道:“风妖逃了么……你伤着它哪里了?”
怜莹还在出神,听到他出声,顿时如迎面一盆冷水泼下,惊醒之后迅速低下头,语速极快极紧张的说道:“臣女不知道襄王殿下在此,轻慢了襄王殿下,请殿下责罚!”
紫玉冠的少年看这个架势,连忙过来伸手扶起低着头的怜莹,低声说道:“你别那么怕,皇兄不是来找你们妖司麻烦的。”
可任由他再动手去拉她,怜莹却始终分毫不动,她跪在地上,低着头,没说话。
紫玉冠的少年见拉不动她,便来同屏风后的人说话:“皇兄,你别这样,吓着怜莹了。”
被唤作皇兄的年轻男子坐在屏风后,冷冷的笑了一声。
紫玉冠少年有些尴尬的看了怜莹一眼。
那黑甲侍卫捧着托盘弓着腰退下,将匕首摆在了怜莹面前。
他坐在屏风后,指尖摩挲着一点蓝色的水泽,久久才开口道:“你们妖司,不过如此。”
那蓝衣少女垂下头,脸涨得通红。
那紫玉冠的少年也被他这番话给弄得没面子,刚要开口,屏风后的人便开口冷淡道:“回宫去。”
那紫玉冠少年被他这么一叱,只得讷讷的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这里。
宫人关紧了宫门,暗卫屏退两侧。
怜莹跪在地上,心如擂鼓。
屏风后,那男子沉吟片刻,才开口问道:“伤着它哪里了?”
蓝衣少女抬起头来,隔着屏风,她只能看见他大致的身形轮廓。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分害怕而恭敬的神情,手指划过自己的腹部,停留在左侧脾脏的位置,低声道:“这里。”
屏风上的锦雀站在牡丹枝头,鲛人织绢,含沙成珠,这幅图十有八九就是由鲛人纱织成。
那副锦雀图绣的栩栩如生,里面的一景一物像是活了一般,锦绣繁花上,锦雀黑溜溜的眼珠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那是匕首之上,风妖的鲜血所散发出来的奇异香味。
刚刚开了大门,空气带着寒意涌入,尚且还不觉得。现在关紧了府门,只觉得异香扑鼻。穿书吧
那锦雀依旧立在枝头看着她,眼珠光华流转。
屏风后的人慵懒一笑,淡淡道:“你们妖司,当着高官,拿着厚禄,就连这么一个小小的风妖,都降服不了吗?”
蓝衣少女低下头,心里咯噔一下,却又不甘心的说道:“襄王殿下,请恕怜莹多嘴!此次并非是因为妖司失手,而是妖司三姓之首的白家没有派人前来协助,殿下,怜莹愿戴罪立功,请殿下下令调动白家的人手来协助我们猎杀风妖。”
锦雀的眼珠似乎转了转。Μ.chuanyue1.℃ōM
屏风后的男子冷淡道:“白家被灭门了。”
蓝衣少女一愣,旋即抬起头,看着屏风后的影子。
他的声音慢条斯理,从容冷淡:“今早我接到线报,白家已被灭门。”
怜莹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
他饶有兴趣的笑了一声,慢慢道:“怎么,不信?”
怜莹连忙摇头,强压着心头震撼,俯首道:“怜莹不敢!”
只是怎么会?
不过是数天前,天烨妖物异动。妖司三姓在皇族发出暗令后下倾巢而出,绞杀了大部分作乱的妖物,而某些流窜的妖物,他们妖司还没有来得及腾出手彻底斩杀。
数天之前,她还和白家的人共事过,妖司之中,白家是为妖瞳,最为羸弱,却生有聪慧的头脑,还有一眼辨认妖物的能力。
也正因为白家族人的羸弱,妖司三姓之中,皇族派驻重兵保护着白家家宅。妖司三姓直接隶属于帝王,要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灭掉白家人,那幕后人背后的滔天权势可想而知。
不过也极有可能是残余的妖物前来寻仇,找到了白家人的藏身之处。
怜莹的脑袋里如同一团乱麻,妖司三姓,三家齐心协力,才组成了这守护云鼎百年安和繁盛的妖司。一旦少了一家,妖司不再完整,在妖族的虎视眈眈之下,皇都岌岌可危。
那锦雀无声的看着怜莹,没有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幻。
屏风后的男人手指轻扣,敲了敲桌子:“我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
怜莹的脑袋里乱成了一团乱麻,既是惊慌又是焦急,听到他出声,她回过神来,跪在地上,挺直了脊背,强压下不宁的心神,神色恭敬:“怜莹听命。”
屏风后,那影子站起身来。
锦雀望着前方,漆黑的眼珠里划过一道暗光。
屏风之后,那男子淡淡道:“白家一共三百五十二口人,在白家宅邸里找到的尸体,只有三百五十一具。”
怜莹的心揪紧了。
继而,他低声说道:“白家还有一个逃脱了的女儿。”
怜莹诧异的看了屏风一眼,继而低下头,声音沉闷的应了一声。
屏风后的男子继续说道:“你去找到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怜莹点了点头。
屏风后,那年轻的男子慢步走了出来。
怜莹连忙低下头,那年轻的男子身着玄色衣裳,走近她时,如同一片压顶的乌云,周身的气势仿佛万钧楼倾,压得她竟喘不过气来。
怜莹将头深埋,额头沁出的冷汗滑至鼻尖。
那年轻的男子背对着烛火,半边脸隐匿至黑暗中,眸光淡漠。他望着她,俯下身来,拾起她面前的匕首,冷淡的说道:“还有,本王吩咐你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找到她了,直接带来见我就是。”
蓝色的血液慢慢地腐蚀着刀刃,银光褪去,化作一片洒落的粉末。
他将匕首放在她的手心,教她握紧:“如果走漏了风声,你知道该怎么做。”
怜莹跪在地上,低声应道:“怜莹一定办到。”
府门吱呀一声开了。
风灌满了大堂。
柳梢上挂着一轮圆月。
不知道过了多久,怜莹才动了动。
她站起身来,额头上一片水光,已经是出了满头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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