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同僚,各位前辈,小弟我初来贵宝地,从今儿个起,就劳烦大家照顾了。”公堂之上,一个挎刀的年轻人,蹬上长虎靴,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直起腰,忙不迭接过暗红色的发带缠在头发上。
暗红色的发带当然和普通红色的发带不同,只有捕快头子才戴这种颜色的发带。
年轻人摸摸自己的发带:“我叫榆钱,今后就让我们一起欺男霸女,哦不不不,是惩奸除恶…..”
县令在一旁带着鼓掌,“好!青年才俊!”
台下跟着疏疏的掌声。
“我抽旱烟,我喝酒纹身,但我知道,我是个好青年。”
县长再次起头:“好!浪子回头!”
台下跟着稀稀的掌声。
“虽然我功夫很差,也没读过什么书,但我相信,爱可以换来青州的和平!”榆钱拍拍胸脯,最后一句一字一震,掷地有声,勉强扣题,却强行煽情。
“好!”这次县长明显想不出好词了,卡顿了一会儿,还是拿不出词儿:“好!”
县长没带头鼓掌,堂下也没了动静。
县长别过脑袋偷偷请示裴峰。
裴峰点点头。
“交接仪式结束,本官宣布,榆钱即日起,为本县捕头。”
裴峰和榆钱寻一家酒楼,靠窗摆了四个菜。
“来,姨夫喝酒。”榆钱起身,把酒壶悬起来。
“不不不,喝酒不骑马,骑马不喝酒。”
“那咱爷俩以茶代酒。”
裴峰受不了这个榆钱。
昨日他第一次见到这榆钱的时候,见他仪表堂堂,以为是可用之人。但其言语粗鄙,思想低劣,稍一相处,便知此人不过是个会点武的混子。
昨日练武场。
梅夫人为他引见:“阿峰,这位是我的远房外甥,名叫榆钱。”
榆钱上前一步,抱拳道:“姨夫好。”
裴峰笑笑,侧首极细微地向夫人皱了皱眉,表示疑惑:这货谁啊?
梅夫人摸摸榆钱的头:“这小子呀,是我阿姊的儿子,他虽没读过什么书,却多少会些武艺,阿姊叫他过来北方,跟着咱长长见识。阿峰,你倘方便,便与他安排个事情做。”
裴峰问他:“你想捞个什么职务啊?”m.chuanyue1.com
“捕头。”
裴峰赞许地点点头,不错,这差事整日在外边风吹日晒的,这小子细皮嫩肉,没想到能吃得了这种苦,有些正义感。
榆钱接着说:“这活儿贼富,油水儿漂。到时候剐下点儿什么,咱爷俩五五分账。”
裴峰:“……”
榆钱一拍胸脯:“那就六四分,逢年过节我再送两条大鲤鱼,嗨呀,咱爷俩谁跟谁啊。”
裴峰:“……”
两只白瓷杯,一碰两去,一仰两尽。
酒楼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榆钱放下白瓷杯,撞齐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裴峰勺一块嫩豆腐放到他碗里:“少吃些油腻的。”
“没事没事,落魄惯了,肚里常清贫,油一点倒补补身子。”
裴峰并不是很饿,他只偶尔夹几筷子,看着狼吞虎咽的榆钱。
再远毕竟也是亲戚,裴峰作为长辈,不自觉地便训了几句:“榆钱啊,趁年轻,多读点书,以后用得到的。别天天跟人动刀动枪的,差役也是个年轻活儿。”
榆钱咬住一双筷子,眼睛不在看裴峰,在盯一只肥烧鹅,他撸起袖子,直接把烧鹅端到眼前。他松开口中的筷子:“读书能有啥用啊,不如像姨夫这样,年轻时练一身好武艺,领几个好兄弟,带一手好兵,做个将军多威风。”
裴峰长叹一声:“我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呀,如今做了个没用的武官。你看着朝廷上下,看看百姓黎民。监察不到位,地皮开始分割,百姓穿不暖,吃不好。”
榆钱咽下一块肉:“到底还是制度出了问题,前时共治遗风早已不在,轻狂犹比当年牛李党争。先帝在位时,就在权力分属上企图革新,结果呢,管钱的开始管权,管权的开始管兵,管兵的开始管钱。”
秋时看似想一句说一句,心中却小心地把这些话编排好了顺序。接下来的话,看似是无意的闲聊,却是秋时盗画计划中的重头。
当年北方蛮子来犯,国库频频告急,先帝便开始把各权力交换,限制各部门的权力,同时成立刑卜司监察。
榆钱身体前倾,继续说:“表面上的确是控制住了朝廷百官,防止有人趁乱,浑水偷油。可先帝没想到,朝野中也因此诞生出一个权臣,他居然能联合起一个集团,既可以缺漏互补,又能彼此无中生有。
“不过当年皇帝也没得选,形势所迫,否则如何团结上下,解北境之急?”榆钱话锋一转。
裴峰听他有些见地,急忙问:“那你可有良策?”
榆钱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眼角跟着笑意:“有,而且有两个。”
“且说来听听!”
“第一个办法,从朝野中扶一个新的权臣,只要有油水可捞,总会有胆大的依附,从而产生新的党派,两方争斗……”
裴峰不解:“一个权臣都处理不来,还要再扶一个?”
“谁说要解决掉权臣了?两个都留着,这样朝局便会趋于稳定。说到底,皇帝与群臣的关系,和咱当官的上下级没多大区别,那贺大人就是权势上了天了,他也不可能反……”
“大逆不道的话别说!小心些耳目。”裴峰低声道。
榆钱本是不在乎的神情,但他也不好甩将军的面子,跟着也小小声:“贺大人所求的,不过钱权,此时若有了新的集团与他利益相争,他当然要把手底下的政绩做得漂亮,毕竟只能借皇帝的手,抹杀新的集团啊。
“而皇上只需要一条狗。朝廷中的官就那些,不会多也不会少,两派平衡后,贺大人手底下的人,肯定削减不少。
“官儿贪不贪,和他是不是好官儿,没多大关联。
“皇上若是个聪明人,便会把局势稳定住,反正皇帝在乎的,并不是除掉哪个权臣,而是天下的百姓,是否颂他功德。”
贺大人的用心,岂能瞒得过皇上。皇帝徐瑁要杀他,随便一查都有几十条罪责。可徐瑁偏偏杀不得他,因为杀了他整个集团便垮了,他底下看不见的链条便断了,朝廷将陷入混乱,自己也陷入无人可用的境地。留着他,他的集团虽敛财无餍,却能把事情办得妥当。
“这样做的难度未免太高,新的集团一旦有出现的苗头便会被那姓贺的铲除吧?”裴峰听得入了神,都没留意榆钱何时住了筷子。裴峰想到了什么:“细细想想,有机会与之抗衡的,只有翰林院了吧。”
翰林院那群人附属皇权,他们掌握着舆论权,他们不能推出什么决定,却可以对异己口诛笔伐,他们可以在皇帝的决定前,说出自己的是或否。
贺全拿他们没办法,毕竟他们的性质与常理上的官已大不相同。
“翰林院不行,翰林院只‘管’得住皇上看得到的地方,他们只是议论朝政,暗地里根本不是贺全的对手。若想培养一个与贺全抗衡的集团,不能从翰林院上下心思。”
“你不是说有两个办法吗,还有一个呢?”
“等大宛灭亡,重新建立一个……”
“住口!
“……吃饭吧你。”
榆钱看样子是吃饱了,他舒服地打了个饱嗝儿,终于放下碗筷。
“姨夫打算怎么发展,要去抱贺大人的大腿吗?”
榆钱见裴峰满面愁容,不禁问道。
裴峰被刚才榆钱的话启发到了,他想起了那一箱子黄金。他随意回答:“没多想,能往上爬,便往上爬,毕竟大丈夫生而为民,死而为君。”
“可你不抱大腿,很难再往上了,毕竟,你懂的。”
“倘我抱他大腿,那我岂不成他鹰爪?”裴峰正色道:“君子无党,小人求朋。我只想爬到更高的位置,带我的兵,保护我的民。”
好一句君子无党,小人求朋。秋时心中佩服。
“你呢,榆钱,你将来的打算呢?”
“啊,闲来没事就去钓鱼,等钓完鱼就去执法。或者索性觅个傍水的地方,钓鱼执法。”
裴峰和榆钱说说笑笑,牵着马回到将军府。
还没进内堂,裴峰便看见小姝带几个女伴,捧着茶具经过。
“小姝,家里来客人了?”
“回老爷,听夫人说,是帝都云凌来的客人。”
裴峰可是知道的,上个月,左相和右相一齐来了青州。
他心中起了一股恶寒——不会吧,不会是因为那箱黄金吧?
他沉定心神,一拂衣袖:“知道了,赶紧去烧水看茶吧。”
“是,老爷。”
梅夫人见裴峰进来,起身迎接,与她攀谈的张师爷也止了话题,起身道。
“裴将军,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张师爷。”裴峰与师爷一同作揖。
裴峰虽是低头,却微微抬起眼皮,确定了来人只有张师爷一人。
可他心中的紧张丝毫不减。
“张师爷,坐。”
“不必了,叨扰太久了,我得回去跟左相大人商量些事情了。”张师爷摸摸下巴上的小胡子,“裴将军,我此行来,是按左相大人的意思,拜托将军一件事情。”
“能为左相大人分忧,是下官荣幸。”裴峰这样说着,心里着实放心不少。但张师爷接下来一句话,又让他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听闻裴将军府上,前些日子遭盗魁走了一趟?”
“确有此事。”他急忙问:“左相大人……是什么意思啊?”
“哈哈,你紧张什么,白花花的银子又不是左相大人折损的,左相大人能有什么意思啊?”张师爷道。
不对,自己谎称被窃的,明明是右相大人送的一箱黄金啊。
左相右相在朝中结成党派,右相大人送的,便也应该是左相大人的意思啊。
裴峰心中电光火石,便已经做了两个猜测,要么是这师爷只知道送了东西,不曾深究送了什么,要么就是这黄金是右相的意思。
张师爷看裴峰有些走神:“裴将军?”
“啊?!啊,张师爷说到哪里了?”
“右相大人来青州后,客居在青州太守府李大人那儿,偏不巧,李大人也成了那盗魁的目标,那贼人胆大包天,竟看中了先皇赐予的《一搏云天图》。你既然有经验,又是武官,就请你去府上坐坐,看看能不能缉拿住那个盗魁。
“那贼人在信上预告三日后,三更响时……先不提了,等裴将军到了太守府……”张师爷接连停顿,“将军会去的吧?”
“那是自然。”裴峰哪有胆子不去。
“如此甚好,我先回去了。此去太守府路程遥远,将军准备一二,可别误了时辰。”
“裴某领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点行程算得来。请师爷放心。”
“那我们风渠太守府见。”
晚饭前,柴房中。
秋时于前日找到了梅夫人,亮明了身份,并由梅夫人安排,以远方亲戚的身份接近了裴峰。
“给盗魁先生添麻烦了。”梅夫人微微欠身。
“不麻烦,这样反而让事情简单多了。”秋时挎着刀,他背对着梅夫人,从窗隙间窥探着外边的情况。秋时知道梅夫人所说的添了麻烦是什么意思。
“总之,他诬陷先生这件事,太不经头脑了。”
“的确,裴将军贼喊捉贼这招,的确是不聪明,甚至可以说是蠢了。右相大人送的黄金,意思很明显了,是要拉拢他入伙。”一道明亮的光透过窗户缝隙,照在秋时的一只眼上。“你在信中说得并不清楚,现在,我要你再讲一遍事情的经过。”
一个月前,一个铜箍红木的箱子挡在了裴家门前。
箱子里正是满满黄金,还有一封信,上书“裴将军敬启”。
信中内容有拉拢之意,署名是右相顾雨儿。
正值正三品的青州统帅白艾被拉下了马,职位正空缺,评理评据都应该是裴峰上这三品官。此时顾雨儿的这封信,便有些意味在里边了。
她想做个顺水好人,把这准三品的裴峰拉到自己阵营。
如果裴峰拒绝了她这好意,那这三品的位置,还指不定是谁的呢。夶风小说
裴峰本人是万不可能加入到党争中的,可他又不想失去这次升三品的机会。
裴峰便想出了这条拙计,让这箱子黄金“不翼而飞”,权当自己没有看到这封信,先把此事按下不表,等做了三品将军再做打算。
而顾雨儿何必理会他是否真的在乎自己的拉拢。顾雨儿负责此事,她只管给裴峰官职便好,届时把这消息放到朝野中。若是裴峰接受拉拢,自然最好;若是裴峰不接受,他依然领命上任三品,到时候他便被贴上贺全党羽的标签,自有敌派折耗资源收拾。
朝中正臣虽势薄,总避左右两相的锋芒,但翰林院那群人,要除掉一个刚上任的三品官,还是做得到的。
朝中党争不比街上械斗,并不是站在中间便可独善其身,在朝野中,未抱团的,才是最危险的。
在裴峰拒绝加入集团的前提下,这本来就是死局,裴峰这招更是策马加鞭往死里赶。梅夫人看出这些时,已太迟了。
“事情就是这样,我家老爷的性命,便全靠先生了。”梅夫人诚恳道。
秋时转过身,望着昏暗柴房中的梅夫人,大脑在他眼前补上一层冷色:“问题不大,你且放心。对了,你方才在内堂听的,可字字记得清楚无误,尽数转述?”
“半字不错,全部告知先生了。”
“我知道了。”
梅夫人见盗魁干站着,不知他在想什么,便多问了一句:“盗魁先生,可否告知我姓名,师出何门,我年轻时随夫君闯过江湖,说不定,还认识先生的老师。这样我他日也好登门拜谢。”
如此年轻,便有这般心机和胆魄,他的老师也一定是鼎鼎有名的人。
秋时思忖着对策,对梅夫人的问题漫不经心:“我的真名就是榆钱,至于家师姓名,我不便透露。”
“这样啊。”
“具体怎样动手,我还没想到,在我想到后会提前告知夫人的,希望夫人能配合。”他突然很严肃。“此去向北,务必在妆奁里带上唇脂。”
“自然会配合先生。”梅夫人也严肃起来:“只是——不知这唇脂有何妙用?”
榆钱一笑:“再往北走,更加干燥,姨娘可得注意保湿。”
事情到目前来看,还是顺利的,张师爷终于受诱于自己的暗示,找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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