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慕恒说让我攒足精神留待今用,果然有先见之明。又是奔跑又是骑马,待到在一个客栈之前下马的时候,我已经累得要吐了。
慕恒平了平气息,朝那客栈走去,我也跟在他身后。
到了柜台,他拿出锭银子放在上头:“掌柜的,同你做个生意,”他抬手止住那人的话,言简意赅道,“一会儿会有人来,问起我们,你告诉他们,我们和一个船夫急匆匆地去了渡口,要行夜船。”
“这、这天气行夜船不找死吗?谁会信呐?”
“不关你的事,”慕恒将银子往前推了推,“只要你将他们应付走了,明日,我还会给你十两银子。”
“是,是,”那掌柜的笑逐颜开,他凑过来伸手拿银子,却低声道,“客官,您现在若能给小的十两金子,定不会失望的。”
慕恒只考虑了片刻,便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推向他。
掌柜的于是附在慕恒的耳旁低声说了句什么。闻言,慕恒眉头一皱,转身便往出走,我连忙跟上:“少爷,怎么了?”
“他们有埋伏,而且想必不止这家客栈。”
“啊?那我们怎么办?”夜幕已经落了下来,外头黄沙更大了。本来慕恒是想骗他们去渡口,可现在看来,那帮人的心思比我们想象得要缜密得多。现在我们显然已经不能去客栈投宿,可天色已晚,风暴渐大,城中人纷纷回家,我们若滞留在街上,迟早会被他们抓到。
慕恒翻身上马:“出城。”
也是,当下,我们别无选择。我叹了口气,将帷帽的带子在下巴上紧紧地系好,也一跃上了马,朝城门奔驰而去。
到城南时,城门已然关上。我下马,将令牌呈给城守看:“马上的是桓王殿下,传王爷令,今夜只准我们出城,其余人等,一律不得放行。”
两个城守连忙叩拜:“卑职遵命。”
我们两个就这样在黄沙风暴下出了城门。我心知那刀疤脸的厉害,可心中多少存了份侥幸——万一他们真的被挡在了城内,那至少我们今夜会安生些了。
没想到,行马不到半个时辰,风就变得愈来愈大,掠过耳旁的呼啸如同鬼哭狼嚎,即便有帷帽阻挡,黄沙还是不停地灌入我的口鼻,让我几乎喘不上气来,眼睛也根本无法视物。人如此,马也好不到哪儿去,刚出城门的时候,这两匹马还勉强能支撑,可现下风暴的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如果以雨类比,我进城的时候那风便像牛毛细雨,而此时,已经是倾盆大雨了,在这样的情况下,马儿不断长嘶,越来越难以掌控——其实即便可以掌控,我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去向何方。
此时,我感到慕恒艰难地抓住了我的缰绳,而后他似乎将它和他的绑在了一起。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我根本没法和他交流,只能尽力地低着头躲避狂沙,一边抓紧马鬃,夹紧马肚子,不让自己被风从马上吹下去。
我们就这么没头苍蝇似的不知走了多久,风暴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愈来愈大,到后来,地上的石头都被狂风卷起,砸在人身上如同箭镞,为了躲避,我只好伏在马背上,而马儿不断被砸到,不到一会儿就受了惊,不知道向何处狂奔起来。颠簸之下,我开始慌乱——照这么下去,我们没死在那些刺客的手里,倒死在这魔鬼般的风暴下了。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留在城内!
但事到如今,再后悔也没有用,我只能用包袱护着头,抱紧马脖子,免得自己摔下去,就这么任由受惊的马儿在狂风中不知朝着何方奔驰。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手臂和腿快被不断飞来的石头砸断,几乎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忽而发觉马儿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风沙也似乎小了些。我壮着胆子微微抬起头,顿时有种绝处逢生的感觉油然而生——只见面前不到一里处有几团模糊的灯影,在我看来简直像是救苦救难的佛光。
都说老马识途,看来关键时刻还是要靠它们。我放松下来,任自己被驮向那绰约的灯光。
到了近前才看清,原来这是座不大不小的寺庙。马儿停在寺门前,我与慕恒也顾不上四周的飞沙走石,接连下马跑到了近前用力砸响那门,呼唤里头的人。过了一会儿,门终于打开来,是两个擎着铁伞的和尚。
似乎早已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他们一开门,也不多说,便将我们拉到了两把铁伞之下,疾速朝佛堂走去。
马在身后的嘶叫,飞石打在铁伞上的脆响,狂风的呼啸,以及后院鸡猪牲畜受惊的鸣叫,一时在我耳旁响成一团。
看着面前越来越亮的黄色烛光,我深深地舒了口气。
我们四人进了佛堂,身后的门砰然关上,一下子将狂风隔绝在外。一股暖意扑面而来,让险些在风中被冻僵的我打了个哆嗦。
刚进门,我一时间还说不出话来,大喘着气打量四周。这是个非常宽阔的大殿,殿门正对面是几尊巨大的佛像,佛像前放着些瓜果供品之类,地上放着一个青铜的香炉,两个功德箱,和两个蒲团。
佛堂正中央横着几张拼在一起的大长桌,桌子两旁杂乱地摆着许多木凳,打眼一看不下二十个。此刻佛堂里有五六个和尚,有的在打扫,有的在收拾桌子。除了寺庙里常见的供香味道,空气中还有一股饭菜的香味和酒香。
“施主快坐,”迎我们进来的一个和尚收了铁伞,笑盈盈地将我们往那桌前引,“施主不要见怪,近日天气见寒,僧众用餐的偏厅太冷,便将桌子搬来在佛堂吃晚斋。”
晚什么斋,我都闻到炖猪蹄的味儿了。
“谢师傅相救。”和慕恒在桌前挑了两个凳子坐下,我抬头朝那两人说道。
“出家人慈悲为怀,无需道谢。”先前说话的那和尚依旧笑着,而另一个和尚则冷着脸不答,径自去桌子另一端取了一个茶壶,两个茶杯,一言不发地放在我们面前,也不倒茶,便走开了。穿书吧
笑面和尚见状,便过来给我们倒茶,一边道:“二位施主被这风沙带到我朝露寺也是缘分,敢问二位从何而来?”
其他僧众从我们进来之后便各干各的,始终没有搭理我们的意思。不知为何,我感到这个地方有种说不出的古怪,看向慕恒,发现他打量着四周,目光落在那茶具上,微微皱了皱眉,神色并不轻松。
“我们从燕州来,到西淮拜访朋友的。”我随口答道。此刻,我被冻僵的身子逐渐恢复知觉,不断传来尖锐的痛感,低头看看,胳膊和腿被飞石砸得血迹斑斑,惨不忍睹,再看慕恒,也好不到哪儿去。
“哦?施主是走水路来的?”笑面和尚将茶水端给我。我接过,将茶递给慕恒:“少爷,你先请。”
慕恒接过茶杯,和尚又将另一杯茶递给我。我捧了热茶,含糊回答那和尚:“说来话长……师傅,你这儿有没有多余的房间和干净的热水?外头风太大,我们都受了伤,得清理一下伤口——对了,你们有吃的吗?”
“有嘛,自然是有,”和尚脸上又漾起了笑容,“只是这……”他话说到一半打住,搓着手指,目光在我和慕恒之间打转。
在我答话之前,慕恒终于开了口。
“今夜若非师傅,我们早已暴尸野外,你于我们有救命之恩,”慕恒对我道,“萧遥,我们明日便能到西淮故友家,剩下的盘缠留着也无用,不如尽数相赠,聊表谢意。”
“是,少爷。”我依言打开了他的包袱,将里头的银两全部拿出来,递给那和尚。
“哎哟哎哟这使不得使不得……”笑面和尚唇角咧到了耳根,嘴上说着不要,双手却很诚实地将那些银子全都揣进了怀里,“好,贫僧这就去给二位施主准备客房热水和饭……”
他正说着,却听外头又传来了砸门的声音,便停下道:“施主稍等片刻,怕是又有人被这风沙困住了,”他起身叫了声“师弟”,走向门口放伞的地方,先前那冷面和尚也走了过去,两人又十分顺手地抄起那两把大铁伞打开,朝门外去了。
佛堂寂静下来。那些扫地收拾的僧人活干得差不多,便开始收桌子,只见他们单凭一手之力便轻松将一张长桌举起,朝佛堂的角落堆。我看得咋舌,趁着他们走远小声对慕恒道:“少爷,这帮秃驴力气怎么这么……”话还没说完,便突然有东西飞过来,贴着我的耳根擦过。
我一惊,定睛一看却是颗佛珠,它打在了桌子上,竟生生被嵌入了桌面。
我咽了口口水,看向那珠子来的方向,只见有个胖和尚远远地走过来。
“方才听见苍蝇聒噪,随手一掷却险些伤了施主,”到了我们跟前,他唇角勾起一抹挑衅般的冷笑,“还请二位不要见怪。”Μ.chuanyue1.℃ōM
我拨浪鼓似的摇头。
“好说,”慕恒回道,他淡淡地与那人对视着,看也不看地抬手,捏住那嵌入桌面大半的佛珠,竟硬是将它拔了出来,而后不紧不慢地递给他,“只是,还请师傅收好自己的东西。”
胖和尚面上掠过一抹惊讶的神色,却依旧接过了佛珠,转身朝来时方向去了。
现在我觉得,这个暴风中的避难所,好像和我想象中不一样……
“少爷。”我尽力压低声音,用探询的目光看向慕恒。他却不说话,只朝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
我向那地方看去,不禁张大了眼。
只见那群和尚堆放桌子的地方旁,有一个长长的,被红绸盖住的架子。在寺里,红绸下一般是香烛台,十分常见,所以并不显眼。可仔细瞧,却能发现,那红绸底端露出的,分明是参差不齐的兵器。
这哪里是寺庙,恐怕比黑店都有过之而不及。
原本以为好不容易逃过了刺客,躲过了风暴,没想到才出狼穴又入虎口,有人蓄意追杀也就罢了,就连凭空遇上的人都是这种货色!
我叹了口气,心想,老天爷,我的命还能再背点儿吗?!
就在这时,佛堂的门开了,一群人嘈杂着一拥而入。
我抬头,正撞上两道熟悉的目光。
刀疤脸。
……呵呵。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说时迟那时快,这群人除了刀疤脸之外,其他的一看见我们便纷纷拔出了手中的剑,二话不说就要冲过来,我与慕恒自然不能坐以待毙,也“唰”的一声拔剑站起,佛堂之上顿时剑拔弩张。
“哎哎,施主们这是怎么了?”笑面和尚连忙拦在中间,“有话好好说,何必兵戎相见?”
和尚们纷纷走了过来。
“不关你们的事,”刀疤脸身后的一个高个子不客气地挑眉,“最好识相些。”
冷面和尚拍了拍身上的沙尘,嗤笑一声:“若我们,不识相呢?”
“你这……”高个子横眉,就要挥剑,却见那和尚抢先一步上前,我们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高个子的剑已经到了他的手中。
这群人倏地静了下来。
佛堂中一时只余狂风呼啸之声。
此时,刀疤脸环视佛堂一圈,脸上露出了和气的笑容,赔礼道:“兄弟们鲁莽,实在对不住,还望众位高僧不要怪罪,鄙人在这儿替兄弟们赔不是了,”他微微侧了头向后,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剑收起来?!”
后头的人纷纷将剑收起,可气氛一点也没有因此缓和。
如今外头是万万出不去了,这样小的寺庙里,有十几个武功高强的刺客,又二十来个身手不凡的贼秃,我们这次无异羊入虎口。我紧紧地捏着剑柄环视四周,脑门上全都是汗,余光看慕恒,他警惕地打量着这群人,面上神情虽仍镇定,但握剑的手指指节也发白了。
“这位高僧师傅,”刀疤脸依旧笑眯眯的,“这两个是我们的人,还望众位行个方便。”
“哦?”笑面和尚与众僧交换了一下眼神,扬唇道,“敢问施主,是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前者。”
“这……罪过罪过,在佛前杀生是大孽,不知要多少香火,才能弥补啊。”笑面和尚拖长了声音道。
我心里又是一沉,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能说得出话来。
本来也想用银子贿赂,却意识到,保我们两个,要杀他们十几,而帮他们,却只用杀我们两个,而且我们一死,身上的东西还是会落到他们手里,这选择傻子都会做。
刀疤脸的神情放松了。
“好说好说,只要高僧将我们要的东西给了我们,香火钱自然不会少,”他伸手,从怀里摸出张银票递给他,“高僧先拿着这个,取得他们的人头之后,我们自然还会再给。”
“谁敢?!”我扬剑,断喝一声。
慕恒却以只有我们能听到的声音在我耳边喃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夜我们就在黄泉路上,等着这群见利忘义的和尚。”
那得等多少年啊王爷?!
我心里着急,正要说出慕恒的真实身份,想试试能不能镇住这群秃驴,却突然想起宁安府衙里他的佯醉,便没有轻举妄动,只举着剑挡在他身前,紧张得喘息急促,双手发麻。
只见笑面和尚接过银票,便退到了一边,面前那群凶神恶煞的杀手又一次齐齐拔出手中的剑,刀疤脸脸上的笑意被凶狠取代:“对不住了,九爷。”他们一拥而上,我只得挺身挡在慕恒身前,挥剑迎战,那高个子冲过来同我过招,另几个杀手直冲慕恒背后。慕恒闪身去对付他们,他被几个杀手纠缠住,而刀疤脸的剑快且准,霎时间便冲着他脖颈而去——
“慢着。”却听和尚那边传来这样一句。
刀疤脸怎肯罢手,可只是那么一愣的瞬间,他的虎口便中了一颗佛珠,那剑几乎是贴着慕恒的脖子掉了下去。
周围几个杀手因此分心,慕恒趁机退后,长剑一横将几把兵器顶住,我也赶忙一脚踢开高个子,退到了桌子跟前,此时只听那边刀疤脸下令:“都给我住手!”
那些人闻言停手,我们就保持着刀剑相抵的姿势定在了原地。
虽然手上动作停下,但我们都目不转睛地互相盯着,提防着对方。我一边紧张留意着面前杀手们的举动,一边用余光扫着声音传来那边。只见方才掷佛珠的胖和尚缓缓走了过来,道:“诸位师弟糊涂了,难道忘了今日是大斋之日,朝露寺不能见血腥。”
笑面和尚一愣,却极快地笑了开来:“哎呀,瞧我这记性,”他一拍脑门儿,“却把这等重大的事给忘了。”
我面前的高个子沉不住气,落剑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向胖和尚:“给你给你,别再挡路了!”
被伤了虎口的刀疤脸也赔着笑:“还请高僧行个方便,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不能就是不能,佛门规矩岂有破坏之理?”胖和尚却不买他的账,冷声道,“要么,你们留到明日再杀,要么,就带着你们要的人,去朝露寺外头杀,二者择一,否则,我便叫其他师弟都出来,请你们走。”
杀手们面面相觑,连那几个和尚都显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不明白这胖和尚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见慕恒原本紧握着剑柄的手松了下来,皱起的眉头也展开了。
对峙中,刀疤脸终究还是服了软,率先将剑捡起,又收了回去。他的手下见状,也纷纷落剑。
“入乡随俗,贵处的规矩,岂有不遵之理?”他笑道,“只是,今夜,就让我们兄弟来看管他们吧。”
“怎么?信不过我们?”冷面和尚开了口,“信不过便走,哪来这么多废话?”
这次,那高个子捏紧了手指,却忍住没有发作。而刀疤脸犹豫片刻,道:“自然信得过,那就有劳高僧了。”
笑面和尚出来打圆场:“师弟,你怎么说话的?”他转向刀疤脸一行,“我这师弟就是这样,还请各位多多包涵,来,施主们,快上座,师弟们,快将桌子摆出来。”
杀手们放松了些,朝佛堂正中的方向走,眼睛却还盯着我们这边,而胖和尚和冷面和尚走了过来,劈手就夺了我们两人的剑,随后招呼那边的人:“将他们二人押到柴房去。”
我自知此时反抗也是无用,便任由两个长得凶神恶煞的和尚押着,走向了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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