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传当年为养家入宫,后好不容易养活了家中人,家里日子正常了,父母又生了一个儿子。家人仗着他在宫里当值,在外面生活宽裕,他当日从宫里逃出,便和弟弟一家生活在一起。
今夜突然一帮黑甲侍卫闯入,将他弟弟陈方从床上直接带了出来,当着他的面砍掉命根子,陈家彻底断了血脉。
陈传的哀嚎响彻了陈宅。
陈家平日横行霸道,积下不少仇家,一夜间被屠门,被看做是仇家寻仇,没人敢多管。
只有王妃清楚这事怎么一回事。
陈传将秦家两个女儿的身份告诉了她,陈家的屠门是做给她看的。
沥景从前对她私下的挑衅都是能躲则躲,此次一反常态,王妃娘家人贪赃枉法的证据都被盛上黎王面前,原本王妃娘家汝阳王府手握地方兵权,都被黎王收回。他的哥哥被革除爵位,弟弟被收回官职,王妃感觉背后如一堵坚硬的墙轰然倒塌。
即便是黎王也觉得沥景近日做事太过激进。
当然这些昭予是不会知道的,她被锁在深阁之中,除了陪阿蜚玩耍,再无所事事。
她给沥景缝的护臂只差收尾,柳絮蒸了香软的栗子糕,昭予心想军营操练劳苦,练兵备战期间家人又不能相见,她寻思要和沥景商量,是否可以在城中召集将士的家人共同烹食,分发与将士们。
这样想着,她唤来小四儿备轿将她送到军营。
军营看守不敢拦侯府的轿子,昭予一想自己也属家眷,这样大摇大摆地入营实则破了沥景立下的规矩。
她掀开帘子与守营侍卫道谢。
——
“夫人——”轿子外传来一身呼喊,昭予闻声望去,见那唤她的女子眼熟,仔细想了一番,还是没想起来。
士兵为难地向她解释:“这位周姑娘想去营中探亲,但军营重地,家眷不得入内,属下也无能为力。”
昭予突然想起——这不正是杜春跟她讲过的周家小姐么?
“夫人!”周小姐与婢女见昭予停了下来,给她行礼。
昭予问:“你们可是要见什么人?”
周小姐这时将一个食盒递向昭予。
“民女知道自己无资格入内,可否请求夫人通融,帮我将这个食盒递给我家兄长?”
昭予猜到,她口中的兄长一定是她的情郎。
她接过食盒道:“不是什么难事,你将他的名字告诉我,我帮你送到。”
周小姐道:“他叫杨昶,是去年九月入伍的。”
昭予记住这个名字,“姑娘且放心,我一定会帮你带到的。”
昭予刚入军营就遇到仲阳,她将此事告知仲阳,叮咛嘱咐仲阳一定要将食盒交到杨昶的手上。
仲阳挠头一笑:“这小子平时看着傻愣的,竟然还有姑娘惦记。”
昭予闻言一笑,仲阳道:“侯爷知道夫人来,肯定偷着开心,这事就交给我了,夫人快去看侯爷吧。
昭予原以为沥景在军营里忙得不得了,结果被她正好抓住他在描一副丹青。
她远远看去,看不出他画了何物,放下自己备给他的食盒,去案前仔细观看。
原来是一双眼,但又不止是一双眼睛。
眼中映着山水,山水又映着一个隐约的人影。
“你在画谁?”
他淡淡扫过她一眼,道:“正好,去坐那里,给我做个参照。”
“不要,坐着一动不动很累的。”
“那就不要叨扰我。”
昭予一听他嫌自己聒噪,随手拿起他岸上的书走到一旁的胡床边坐下,翘起腿看书,也不搭理他了。
过了一阵子沥景收笔,他后退两步,端详了画中女子。
又在笔尖沾了朱砂,在画中女子的额间轻点一下,多一粒朱砂痣。
抬头看身旁的人,裙裾折在膝出,露出两条小腿一晃一晃。她今日穿着一双粉色绒面的小靴,浅粉色靴面上绣着两只珍珑的兔子。
昭予见他画完,蹿到他身边去看他的画。
画中人无疑是她,却又不仅仅是她。
画中人眼里倒映的山水,是她从未见过的壮丽景象。
“我真有这么美?”
“没有。”
他说出这样的答案昭予也不觉得意外。
她挡在画前,“那我和你画里的人,你喜欢谁?”
“竟连自己的醋都吃。”
昭予朝他吐舌,眼怀幽怨,但心里丝丝窃喜难以掩饰。
她从这个角度去看,需要仰望他。他的下颌长出淡淡的胡茬,线条坚毅,又与平日是不同的英朗。
昭予闭眼,大胆地送出红唇。她知道女子是不该这样主动的,但能怎么办,她心里是喜欢他的。
无论他是什么样子,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他是孟沥景,她就如此想与他亲近。
这仿佛是一场痴心妄想的梦终于成真。
主帅营帐里一阵唇舌亲昵后,昭予跟他提起了想要召集士兵亲眷为他们做些什么的想法。
“你是主帅,我都得跑到军营里才能见上你一面,更别说那些普通士兵和他们的家人了,何况还有许多家在远方的。出征在即,我想他们一定更想家了。
“不如趁出征前,将家在济川以及济川周围的士兵亲眷家属聚集起来,集众人之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论是缝补衣物还是加餐做食饭,送给所有的士兵,也让那些家在远处的士兵心里有个安慰。”
沥景听罢,竟对她露出些许赞许,令昭予受宠若惊:“出征在即,此举确实是个鼓舞士气的法子,颇有效仿古来圣贤的意思。只是军中一切严苛,尤其饮食方面不得含糊,监管必须严格。既然你想做便放手去做,叫韩煦帮着你,我也放心。”
昭予担忧,“可我有资格这样做么?会否引起王妃不满。且大哥刚刚定罪,我这样去做是不是太高调了些?”
她以前当然是想做什么就去做,但现在她有了意识,她和沥景是一棵同根的树,她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他。
“他人之罪,何以阻止你行善?出征前没有什么比亲友的鼓舞更能振奋军心,你不必有顾及。”
——
得了沥景口谕和韩煦的帮忙,昭予做起来得心应手了许多。城中贴了告示,家中无论是否有人参军,都可参与到二月初二至初五为士兵做羹汤的活动中。告示一出,报名踊跃,二八少女至八十老妪都加入其中。
黎王认为此举甚有意义,于是大加褒赏韩煦,但韩煦道出幕后功臣是沥景的小娇妻,黎王心情大好,赞叹道:“秦子之女,有慈悲心肠,主母风范!”m.chuanyue1.com
昭予之前又有笔名明山,曾有数篇文章发表——虽然许多都是韩煦代写,这令她在民间积起好感,今次主持家眷送羹汤的活动,渐被人传说她是活观音。
昭予听了这些传言,只觉得胆战心惊——写文章是沥景要求做的,这次的活动也只是为了让像周小姐那样的亲属有个安慰,她担不起这些美名。
若是秦子之女,做这些事能获取赞誉,而若是霍昭做这些事,只会被说是祸水是妖孽。
他人之言,无论褒奖批判,都是一把双刃剑。如今她受了大大的益处,民间对她印象都极好,甚至她感受到了难得的受敬仰的感觉。她自问嫁给沥景之后,虽做不到贤淑二字,却是每天每日都在进步着,于是也渐渐动了沥景让她学着写文章、逼她去益言堂学待人接物的目的了。
秦子对她呵护有加,却训育不足,她偏偏骨子里还记得以前的公主身份,自认几分不同于她人,是以骄矜自恃。
这世道早就不是那个女子以不才为德的时候。秦子没能做到的,沥景只能尽力去做。
只是照如今她学成的成果看来,他对她也非有多大的要求,只求她能懂些道理、会说道理,不至于被别人欺负了去。
毕竟他的身份注定了不能时时陪着她,也不能让她守在闺中。
好比此次她组织亲眷为将士缝补添衣、送粥食,若非有她在益言堂说出去的文章做靠山,那些亲眷怎会信服于她?且若不读沥景让她读的那些书,她是压根想不出这主意的。
一连五日她都随着将士亲眷们在军营外临时安置的营地里,难得能有个饱觉的日子。近中午的时候韩煦送来阿蜚,她才从床上爬起来,由柳絮伺候着梳洗更衣。
韩煦带阿蜚等了好半天,见她终于出来,调侃道:“夫人架子愈发大了。”
昭予朝阿蜚招收,阿蜚就朝她跑了过去。
“韩先生莫取笑我,我还不是狐假虎威,借侯爷的光。”夶风小说
昭予已经习惯了叫他韩先生,也把他完完全全当做沥景身边的韩煦,而不是过去亦师亦友的段九郎。
韩煦道:“阿蜚早晨还未吃东西,叫秋雨带她去厨房寻点吃的吧。”
沥景从不喜形于色,昭予满满学会了察言观色,她意会到韩煦是有话要单独与她说。
这府里上下都是沥景的人,要掩人耳目,还得装得自然。
她借口庭院里的花忘浇水,遣走其他侍女。
“我见到良王殿下了。”
“他和小叔最近走得很近,我也同他见过一面,不过他怕是没有认出我来。”
韩煦只挑了自己想告诉她的话,并未告诉他们与霍锒做了交易,若霍锒能帮他们拿到孟承贤和商贾勾结,受贿卖官的证据,便留司徒郅活口,由霍锒亲自处置。
在战场上生擒是件不易的事,但沥景没有犹豫。
昭予道:“良王虽与我一母同胞,可先生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此人奸狡,还望先生提醒侯爷多为提防。”
“放心,我会的。”
昭予犹豫一阵,还是问道:“韩先生,我真的……变化很大?阿青与良王,似乎都没认出我来。”
“你同从前一样善良单纯,并未变化。”
只是更多人,宁愿相信她只是一个和霍昭相似的人,而不愿相信霍昭竟然还苟活于世,换了身份姓名,正贪图着霍昭渴望不到的富贵荣华。
“韩先生,不瞒您说,我对侯爷也是有所隐瞒的。我知道天下各方人马,都在暗中寻着先朝半块玉玺,他们都认为玉玺是在魏康先生那里。
“其实早在宫里传来司徒郅南侵消息时,父皇就将那半块玉玺给了我。我未曾将其告知侯爷,一来,我的身份,一切都是他给的,我存了私心,将来想有所恃;二来,这玉玺是霍家代天下子民保管的,它因属于天下人,我是不能随意就交出去的。”
她其实是没什么大义的,人更傻。这些话是昭姝一直教导着她的,比起那半块玺,对昭予来说这番话反倒更有重量。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她也懂。
因为霍锒的出现,她才不得不早早将宝藏一事袒露出来。
韩煦思索片刻,语重心长地说:“既然先帝将此物交予你,这便是你私人所有,你不必为此感到负担。”
这玉玺是祁景帝给昭予最后的保护,韩煦清楚,这将是她唯一的依靠。
昭予虽背靠秦家,但秦子夫妇只是有声望,无权无势,即便昭予出事他们也护不住。
沥景如今喜爱昭予不假,但他绝不是一个在儿女情长面前止步不前的男人,江山美人之间,他会毫不犹豫弃美人选江山。
“先生,还有一事……阿青他……”
“你放心,侯爷并未虐待阿青,只是将他关在军营而已。”
沥景回府时,昭予正在院中和阿蜚踢球,她脚法灵敏,又以大欺小,阿蜚不哭不闹,正面突破,屡战屡败。
阿蜚脚上一击,皮球滚落到沥景脚下。
“够了,赢一个稚子,你也够出息的。”
昭予听见是沥景的声音,回头跑到他跟前。
“谁说我只能赢一个孩子,江原的女学举办蹴鞠大赛,大家都踊跃着要来我的队伍呢。”
她的模样像个讨糖吃的孩子,倒是真正的孩子阿蜚,对他敬畏。韩煦这几日请了人教阿蜚礼数,阿蜚像模像样地给沥景行礼,沥景一把把他高高抱起,“你既然见你姑姑不用行礼,见我也不用。”
昭予见阿蜚与沥景其乐融融,这才松了口气。
其实他——她所嫁之人,也并不是一个无情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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