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二天他们就开始分头备课了。
华雕龙备讲《社会发展简史》中的“剩余价值”部分。他对这章节很有兴趣,他要举许多实例来揭示资本家发家的秘密,要学生们知道什么是剥削,什么是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资产阶级社会特殊的运行规律。他写出几张例证卡片,力求实际、生动、准确、充分,并展示自己沉稳洒脱,旁征博引,以情动人的强项。
他的试讲和在南旗党校初讲一样,在该校听课的领导和老师中产生了轰动效应。“教态端庄,风度潇洒,口齿清晰,知识面宽,导课精彩,旁征博引,深入浅出,不愧是大学文凭。”这是老校长吴玉实在评课会上对他的高度评价。会后,吴校长像得了宝贝似地拉住华雕龙进了他的办公室。
一杯热茶递过来了,香喷喷的,还有“阿诗玛”香烟。
“华老师,我决定录取你了!”吴校长愉快而果断地说。
“谢谢。”华雕龙不知说什么好,内心为自己的成功而庆幸,脸上透出少有的亢奋状态。但他很快又镇静了,眼前忽而飘过一片乌云,他想到自己还有个棘手的问题。
“怎么样?回去尽快办理手续,然后,马上报到上岗,你除了任高中政治课外,还得兼任团总支书记。”吴校长简直是下了命令。www.chuanyue1.com
华雕龙很理解吴校长的心情,十分敬佩他作为领导求贤若渴的直率,并受宠若惊,但他没有忘乎所以,反而更谦虚了,说:
“校长,我、我能行吗?”
“我看不错人,你准行,年轻人应该勇挑重担嘛!”吴校长语重心长,华雕龙无话可说了。
“华老师,你有什么困难就直说。”吴校长发现他不如在讲台上自信。
“校长,我确实有个比较特殊的情况……”
“尽管说吧,这屋子里就咱们两个。”吴校长又递过一支烟,关切地注视着他。
“我上青城就是为了逃婚!”他终于说出了准备已久的措词。
“逃婚?啊!这么说你还是独身啊,那更好啦!”
“不,我是为了离婚才逃出来的,手续办了三年多……”
“啊,为了离婚才逃出,那为什么要离婚?说说好吗?”
华雕龙出现了少有的难堪。吴校长的烟换了好几支,认真地听完他的讲述,说:“哦,是这样!华老师,不管怎样,我们录取你了,这事儿你回去快办,据说婚姻法有了新的修改。能离就离,即便离不了你也得按时到任,党员嘛,应该以事业为重,我相信你是理解的。”
“好,校长,我也是这样想的,谢谢您对我的信任和理解!”
正说着,门“吱”地开了,教育科的干事红梅来了,鲜艳的红色羽绒服衬着那张蛋形的红脸膛,恰似一朵刚刚绽开的梅花。
“哦,吴校长和华老师都在这儿。”
“有什么事儿,红梅?”
“吴校长,高科长请华老师去科里谈话。”说着,她把目光热情地投向华雕龙。她也听了他的授课,心里有说不出的敬佩,似乎找到了一个崇拜的目标。她二十年来从未为一个男人而激动不已过,当高科长听完课对他大加赞赏的时候,当她听到众位老师褒奖他的时候。
少女的芳心不安起来了。她有了烦恼,即将结束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少女旅程。
华雕龙走在前面,红梅紧紧地跟上,话也递不上一句,望着他那高大威武的身躯,小嘴努得绷绷的。
“华老师,慢点行不行?”她终于憋不住了。
华雕龙稍住一下回头说:“对不起了!”
她笑了,和他走了一齐,无话,很快进了教育科。路太短了。
“华老师,请坐,我们谈谈。”高科长客气道。
他坐下了,看着科长和颜悦色,明白了谈话的内容。红梅亲自递过一杯茶,他慌忙去接,不小心碰了她的小手,细腻的,顿然生出异样的感觉。姑娘却微笑着转身坐下了。
“怎么样,你对我们这儿的条件满意不?”高科长笑着说。
他很不自然地搓搓手,若有所思地说:“不错,满意。”
他说的是心里话,尽管这里天寒地冻、长期冰雪,但他的确爱上了大森林,喜欢上了这里豪爽、旷达的人们,当然更喜欢像红梅这样的姑娘。
“华老师,你的课讲得很有水平,对学生、对听课者来说是个艺术的享受。我们的红梅姑娘说你简直像个电影演员!哈哈哈哈……”
“太过奖了,其实讲得不好。”华雕龙谦虚着,看看红梅,红梅红着脸儿低下了头。
“我们根据你的各方面条件决定录取你了,并希望你尽快办理手续,到高中上课,学校就缺你这样的政治老师。”高科长坦率地说。
华雕龙已看出科长和校长的口气基本一致,于是说:“高科长,我首先谢谢你们收留了我,感谢组织上对我的信任,我回去尽快办好手续来上课,请领导放心。”
“有什么困难吗?”高科长递过一支烟,“比如路费,我可以上财计科借点,回来报销,现在你就是红松岭林业局的干部了。”
“没问题,钱还有,带多了也不方便。”
“用不用再歇两天出发?”
“不用,我明天就走,现在很想家……”
“那好,一些东西可以放这儿,让红梅给你保管。我们怕你跑了,知道吗?哈……”
“我实在不想跑了,傻狍子还有个窝呢。”
“你不是傻狍子,你是我们这里的金钱豹啊!哈哈……”
华雕龙不好意思了。红梅的脸又红了。
2.当天晚上,吴校长和高科长又亲自来到招待所看老师们,主要想跟华雕龙再谈谈。他们认为这是个人才,虽然他是警察搬家——立所(利索),但情况却与众不同。吴校长把他的情况谈给了高科长,高科长很惊讶,他像听着一篇小说似地一吁三叹。他认为这样的人物容易像大鱼一样脱钩。他和吴校长要全力保住这个自投罗网的“金钱豹”。
房间内的气氛是由亢奋和悲观两种情绪构成。
方脸老师叹口气说:“咱岁数大了,拖家带口的,还有个老娘,人家嫌咱啊!”他不说自己讲课不行,一味地遮掩。据说他试讲的时候慌了阵脚,本来备好的课却讲得语无伦次,而且汗流满面,听课的人都为他紧张。他说着,打了几个喷嚏,口里骂着这个地方死冷,再也不像来时夸这夸那和妄自菲薄了。
“你们谁有药给我两片,妈的,这个鬼地方!”
“我这有。”赤峰那位老师说。
“那、那感情好了,今晚上发发汗,明天快走吧,老婆孩子还惦记着呢,说啥也不能把这一百来斤搭在这儿啊!”他说话快颠三倒四了。
正说着,高科长和吴校长进来了,见不方便和华雕龙谈,就寒喧几句就上别的屋了。
第二天早上送站,高科长单独和华雕龙聊了起来:
“华老师,你的情况吴校长和我说了,你对这次离异有把握吗?”
“没把握,但我是离定了,即使离不了,我也来上班的,不能耽误学生啊。”
“好,这样想就对了,不过现在离婚不像以前了,据说有一方同意,在规定时间内调解无效,也给办手续的。你的情况属于这种类型,何况你已提出多次,而且理由充分,咱们是老师,要讲道理,不要闹得两败俱伤。”
“是。高科长,谢谢你,请放心。”
“好,祝你顺利,向你父母问好!”高科长最后和他握手道别,又向其它老师道别去了。
火车来了,那几声粗犷的长鸣刺破了寂静的原始森林。
3.他上车时的兴致好极了,是他复员几年来很少有的心境——一个成功者的心境,当年与徐文敏赴盟里开会时也是一样,但有不同的是,这次属于苦难奔波后的成功,充满着强者辛酸后的甜美。他靠在椅背上,吸着烟,一付消闲自得之态。另外,在茫茫林海中的红松岭上,一株蓓蕾初绽的红梅向他微笑着,使他悸动不安……
“林区的姑娘都像红梅一样鲜艳美丽啊!”他内心赞叹着。
“对婚姻,我可能是最后选择了,必须慎之又慎。”他不断地警告自己。
列车奔波了一天一夜,天亮到了南旗。华雕龙急忙下了车,在路过检票口的时候,他的心情很不一般,很想遇见个熟人,他四下望着,也未见着一个。
“票,你的票!”检票的姑娘给了他一下,吼道。
他急转过头,拿出票,抱歉地走了过去,那姑娘莫名其妙地瞪了他一眼。
他却迈着轻松的步履走过广场,穿过一段马路,来到长途汽车站。票卖没了,满员!
有人告诉他,火车站附近有个停车场,在偏西拐角处售个体车票,他于是又返回车站。
果然,那拐角脏乱处有个售票亭,挤着买票的都是乡下人。开始还排着队,有个执勤的,后来那个值勤的办事去了,人们干脆蜂拥而上,弄得买着票的出不来,即使出来了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骂骂咧咧,满头大汗。他见此情景不禁心里烦躁,挤吧还不成体统,不挤吧还怕买不上票,即使买上了弄个站票怎能受得了?怎么办?这也是强者的世界,处处都存在着丛林法则。他把提包交给了一个老大爷,紧了紧军大衣,侧着肩顺着墙挤去,这伙人没设防,被他一个一个地起到一边去,他用高大的身躯堵住窗口,后面几个被起出的想挤他,可是由于气力不足而败北了。
票买出来了,有号有座,离开车还有三个小时,他兴致勃勃地到饭店吃饭去了。
吃饱了,到商店买了两瓶酒,又来到杂志摊上。他的目光只在《当代》、《人民文学》、《十月》等严肃杂志上浏览。他只翻了翻没有买,因为他没有发现自己喜欢的作家作品。
他要给徐文敏去个电话,来到邮电局,打通了无人接。他决定回来时再拜访她。
4.他按时挤上了那辆又破又旧的个体车,车座残缺不全,有的甚至不能坐。旅客多东西多,又脏又挤,浓烈的汗臭和凶恶的蛤蟆烟味弄得车厢乌烟瘴气。车身在行驶中“嘎嘎吱吱”乱响,华雕龙担心这车不保险。果然,走了不到三十里就“抛锚”了。
车内的人开始了扯笑话、抽烟“比赛”,华雕龙也支起“炮筒子”,以毒攻毒。两支烟工夫车修好了。车速很慢,公路去年被洪水冲过,很不平坦,车上的男女颠得东倒西歪。
“瞎眼啦!挤啥?”
“出门的勾当,将就点呗!”
“挺大个男人偏往人这儿挤,不知可耻!”
“哼,怕挤别出门,谁惜得挤你呀?”
“不要脸!……”
“哈哈哈哈……”
华雕龙无心听他们笑闹,他想着回家的重要任务。他怕碰到熟人,不像刚下火车时的心情了。身边几个小伙子就很眼熟的,他没心理睬,时而低首闭眼,时而凝眸窗外。
索伦河镇面貌依旧,车路过小学校门时,他竟无限深情地望了一眼。
华雕龙是最后下的,他站在路边四下望了望,然后撩开大步,目不斜视。
街上没几个人,有的看到他要搭话,见他那样子也便罢了。到了家门口遇见几个邻居孩子,他们兴奋地喊着“华老师”,他不得不热情地摆手。
到了家,大黄狗仍是亲热地欢迎他。他摸它的头,它却将两爪搭在他的胸前,使劲地摇着尾巴。他仔细地看着大黄狗,发现它也老了,笨了,头上还添块新疤。
大黄狗跟着主人进了屋,家里人见他进来大吃一惊。嫂子秀莲忙下地,大哥也下了地,躺在炕上的华大娘也微微侧过头来。
“娘怎么啦?”他急着问。
大哥说:“娘的老病犯了,躺下七八天了。”
“请大夫了吗?没上医院?”
“在家里打了三天吊瓶,还不见好。”
华大娘见到想念的儿子回来了,自己竟然坐起来,说:“二龙,我的儿子,你可回来了,把娘惦记死了!”
“娘,我很好,回来看看你。”
“回来就好,可别乱跑啦,娘受不了……”说着老人泪水横流,枯瘦的手在颤抖。
华雕龙也流出了泪水,说:“娘,这回好啦,我有正式工作啦!”
“是吗?在哪儿,干啥?”
“在山里林业局教高中。”
“啊,还是教学好,吃公粮,挣工资。”
他把青城的经历简单地叙述了一遍。华大娘乐了,病似乎好了许多,要喝水吃饭。
“爹呢?”华雕龙突然问。
“爹上石老叔家去了,这几天正张罗派人去寻你,一去半年不来信,把人都急死了,你的心也真够狠的了!”华为龙埋怨地说。
“都怨我,光顾个人长志气了。”华雕龙说。
“这下好了,你平安地回来,家里就没事了。我去找爹去。”秀莲说。
华为龙说:“你去煮点面条,打几个鸡蛋,让雕龙和娘吃点,我去。”
华为龙出去了,秀莲便去做饭,屋子里只剩下华雕龙和华大娘。
“还离不离婚啦,二龙?”
“离,说啥也得离,这回就是离不了,也得去上班。”
“唉,我是管不了你啦,你自己想咋办就咋办吧!”
门开了,华老庆和石老叔、老婶都进院了。他忙迎出去,石老叔热情地和他握手,然后又用力拍拍他的肩说:“小子,老叔算服你啦,不靠天不靠地,全凭自己长志气!”m.chuanyue1.com
“老嫂子,这回甭用想了,你儿子又出息啦,在咱这儿教小学,在旗里教党员,这回教高中,送大学生啦!”石老婶大声地说,一屁股坐在华大娘身边。
华大娘笑呵呵地点点头,说:“这回病真好啦,今个儿二龙一到屋,我就能坐啦!”
她笑了,石老婶也跟着笑。
华老庆一向阴天脸,今日也开了晴,高兴地拿出一盒“兴安”牌香烟放在旱烟盒上,又吩咐华为龙买酒去。
华雕龙说:“爹,不用买了,我带回两瓶‘洮儿河’,正好老叔老婶也在这儿,咱们开封。”
他打开包,拿出了糖、桔子、苹果分给侄女们,将两瓶名酒放在柜上,又拿出了一盒“良友”烟,递给石老叔、石老婶。
石老叔说:“不要,香烟没劲儿。”
华雕龙说:“石老叔,这是香港烟,专给工人制的,有劲儿。”
“香港烟?多少钱一盒?”
“你猜呢?”
“一元五?”
“不对。”
“超不过两元。”
“猜错了,七块五。”
“七块五?妈了个巴子的这么贵,一条就七十五呗?哎呀,这可叫洋烟啊,咱这小小的百姓能抽得起吗?”
“这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一直没舍得抽。”
“怨不得呢,我觉得你小子不会这么乱破费的嘛。”他吸了一口说:“嗯,是冲,可还是没有咱这蛤蟆头冲。”
华老庆少有的笑了,也吸了一支“良友”,说:“七块五,一根就是三角多钱,这都是大干部和有钱人抽的。”
“爹,这烟不算贵,有一种药物雪茄烟一根就三块五。”
“哎呀,还是二龙见识广啊,老庆哥啊,咱这辈子算白活啦!”石老叔十分感慨地说。
华雕龙说:“只要种好地,多打粮食,有了钱都能办到。”
石老叔说:“人多地少能出几个钱,遇上天灾就挂帐啦!”
“去年怎么样?”
“去年还算有回收,可钱还是不冲啊!”
石玉福和姐姐也赶到了,正好菜也好了,开始喝酒。
“打算几天走啊,雕龙?”石老叔问。
“最多一星期,事办完不办完也得回去。”
“对,快开学啦,不能误人子弟,这回是岭北人啦,一些事儿全靠自己个儿考虑啦!”
“老叔说得对,放心吧,干一杯!”
5.梅金玲和张有才的事儿败露之后,梅家的名誉彻底扫地了。
她仍在姐姐家住着,偶尔的偷欢难以治愈心灵上长久的创伤。她已彻底地背叛了丈夫,关于离婚,张有才已做好了她的工作。她想再找个男人,张有才愿意继续“承包”。
华雕龙第三天就上了法庭,又十分郑重地递上了离婚申诉书。左庭长这回可痛快了,他说:“这回有希望,婚姻法有了改动。”
午后传来了梅金玲,是梅金花陪着她来的,还领着小玉环。华雕龙见了她们有些尴尬,稍微留意一下她的神态。那是一付令人失望的面孔:消瘦脱像了。在精心地修饰下,她还是美丽的。她较镇静,她不敢细看她曾经占有四年的合法丈夫,心中内疚得很。华雕龙看她时,她的心登时悸动了,但马上恢复了由于长期积怨而形成的玩世不恭之态。
小玉环长得漂亮极了,白净像张有才,身材容貌像妈妈。她用惊异的大眼睛看着以前的爸爸,想上前亲近,可又被场面震慑了,大姨梅金花又紧紧地拉着她。
华雕龙只看孩子一眼便不敢看了,他怕自己心软——毕竟四年父女情啊!
庭长也未费口舌,双方同意,也不用调解,便解除了婚约。
双方无言,只是对视一下,几多复杂。
梅金玲走出门,酸楚难忍,泪眼婆娑。梅金花忙上前拉住她。
华雕龙看着她,亦“无语凝噎”,但他忍住了,强扭过头,再也没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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