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农历二月,索伦河仍在沉睡,做着漫长而又冰冷的梦。山上的积雪开始融化,人们忙着搂柴禾。一清早,在通往各个山沟的路上,出现了扛着大耙、耙簾的人们,有赶着驴车、马车,还有牛车的。狗们跟在后面。这种阵势再也不比当年。当年人们集体搂跑车柴禾,一天完成一家。承包了,搂柴禾也个顾个了。他们似乎一声不响,可干劲蛮足,比赛一般。
华家的二马车满载而归,大黄狗在后紧紧地跟着,赶车的是华为龙,车上坐着华老庆和华雕龙。
山路跑开了土皮,马车过后,卷起烟尘。天空瓦蓝瓦蓝。
华家爷们是做活计的好手,无论干什么都有板有眼。刚拉回的柴禾一卸完,便一气儿垛上了。华晓芳拿着扫帚把垛底子打扫干净,攒成一堆,秀莲用抬筐抱回屋去了。
这天晚上,华老庆对二儿子华雕龙使了眼色,动了脸。
晚饭刚吃完,石老叔和大姐华晓凤、姐夫石玉福串门来了。
“吃什么好饭,也不告诉一声,我老头赶晚串来啦,哈哈……”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是石老叔到了。
大姐夫石玉福忙着沏茶倒水。石老叔坐好,点烟袋吸,巴哒两下便打开了话匣子:
“雕龙啊,妈了个巴子的,我发现你小子对自个的事儿也不着急啊?什么时候喝喜酒啊?订婚半年多啦,转眼新年大正月也要过去啦,还蹭什么呢?”
华雕龙听了,只是微笑一下。华大娘接上说:“他老叔,你说什么时候办好啊?”
石老叔说:“这事儿问我?嘿──我说明天办,你老侉能办啊?”
“哪能那么急呢。”
“嗤,这不结了,事儿还得有计划地进行,不能无声无息的,你们两个年轻人不着急,家里着急,两世旁人也替你们着急啊!”
石玉福说:“雕龙这事儿是该计划办啦,岁数也都不小了,还拖个啥劲儿?”
华大娘为难地说:“他们俩定完婚像没事了似的,也不常在一起唠唠正事儿,透个信儿,让我们心里有个谱啊!”
石玉福又笑着冲华雕龙说:“雕龙,你今天说说什么时候拜花灯,啊?”
华雕龙苦笑着还是沉默不语。他明白人们的用意,但他要听老爹表态,否则——
华老庆一见急了,眼睛一瞪,说:“你是聋啊,还是哑呀?怎么学得肉筋筋的?”
华雕龙着实一愣,看来这回非发言不可了,他掐灭烟头,略思一下说:“这事儿我还没考虑,现在正读函授,刚回来一年,家里虽然丰收了,但还不富裕,再等等吧。”
“唉,念函授念的,把大事念忘啦!”石玉福说。
石老叔说:“家里不富裕没什么,结婚读函授也不耽搁,关键是你们怎么办,两个人谈点正题,让老人心里有个抓挠是吧?妈了个巴子的,念函授念函授,可别把媳妇念丢啦,啊?”
石老叔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华为龙也说话了:“华家就我们哥俩,爹妈身边也得留一个,在一起也不是事儿,房子挤巴,雕龙要办事,出去不出去随他便,我当哥哥的没得说。”
哥们亮观点可不是一般的事儿,这涉及到直接或间接赡养老人的大问题。华雕龙说:“这事儿我也没考虑,反正我听爹娘的,出去不出去我都一样地孝敬老人。”
大嫂秀莲笑着说:“你不愿出去,我也舍不得出去,你哥我们俩没儿子,两个丫头没麻烦,守在老人身边挺好的。”
石老叔说:“秀莲哪,看来你们俩要撵雕龙出去啦?哈哈哈,老庆哥呀,我真服你了,孩子们让你教养得多懂事啊!你发言,说说咋办?”
华老庆乐了,石老叔夸他教子有方,让他舒坦。他本身就是一个孝子。前些年老爹老妈在时,家里再困难,十天半月的也得给老人擀点面条,或者包顿饺子。农村白面紧张,有的农户一年都见不到,荞麦面便是美食了。华家孝敬老人在村镇内传为佳话。他满意自己的几个儿女,只是对二儿子不放心。他看出这孩子与众不同,人家走路都低着头,他却昂首挺胸;人家说话面带笑容,他却不阴不晴;人家做事风风火火,有个洒脱劲儿,他却稳稳当当,不紧不慢;人家说话心直口快,他却一字一板,没有废话。华老庆着实为他担心,从念书到当兵,从当兵到考函授定婚,他觉得这小子能有出息的。他常听别人在他面前夸他二儿,心里并不怎么荣幸,他想:“俗话说‘家趁二斗粮,不当孩子王’,一个小学教师,能人不愿干,赖人干不了的差事,能有多大出息?”不言而喻,他希望儿子有大出息。然而,这个社会让他怀疑:不是红本粮回来不分配,是党员没官当,只能种地。华老庆不是一般的农民,封建传统教育对他影响很深,他只读过《三字经》、《百家姓》,现在念报纸都费劲,可他对儿女要求却严格,能读书就认真读,不能读就下来好好务农。华为龙没读好,赶上什么“复课闹革命”,他一声令下,让他干农活。大女儿华晓凤高小毕业。华雕龙读得好,小学是班干,中学是班干,高中未毕业就入伍了。华老庆想:“这小子好是好,可做事儿总是让人琢磨不透。”Μ.chuanyue1.℃ōM
人们议论得差不多了,华老庆作了总结:“咱们这也算个家庭会吧,其他算列席。”
“其实我是顾问。”石老叔笑呵呵地说。
“对,是顾问参谋的资格。”
大家乐了。华大娘说:“他老叔,缺你这个参谋不中啊!”
华老庆接着说:“这几天,雕龙找金玲谈谈,落实一下,我们家的现状你清楚,高要求达不到,适当些最好。”
石老叔说:“雕龙啊,就看你小子有没有本事啦,有本事姑娘家倒搭呀!呵呵呵……”
华雕龙不好意思了。
2.这些天来,梅金玲是在极度惶恐中度过的。
正月十六,是她结束处子生涯的忌日。她百般千般的痛苦、悔恨,欲哭无声。她曾想到了死,又一想,如果死得不明不白,岂不让世人耻笑?她放弃了这种想法,决心好好活下去,追回自己难以饶恕的过失。
她痛苦自己不再是纯洁无暇了,对不起华雕龙,恨那个庸俗、卑鄙的男人引诱了她,同时更恨自己的无知、愚蠢和自私。
“多么可怕啊?我为什么不能克服自己的弱点啊?”她反复地拷问着自己。
三年以来,她美丽单纯,走上工作岗位,一步一步地步入了表哥张有才的圈套。她多像一只小白兔,由于急切地寻觅,寻觅那个美好神奇的境界,却被猎人猎入网内,成为猎人的美味佳肴。她悔恨自己不珍惜已经得到的东西。大量的反思,她对男友华雕龙有了新的认识:“他的确与众不同,他心中有苦楚,作为将来的终身伴侣,为什么不去为他多想想?你是不理解他呀,你是多么庸俗无知的女人啊!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自己还是个大队干部,大脑是那么守旧,你不配呀?你和谁是天生的一对呀?”她睡不着觉,不断的反思,悔恨使她不得安宁。她开始惩罚自己,用手扭着自己的脸、脖颈和身上的肉,有的地方已留伤痕。她吃不下饭。梅大发也不用好眼看她,母亲以为她感冒了,一个劲儿地催她上医院买药。金凤以为她是想华雕龙想的,经常开她的玩笑,她也没啥反应。
星期一早上上班,她竟发现华雕龙站在大队门口,心里害怕极了,想大哭,想抱着自己的男朋友大哭一场,将自己的弱点留下的耻辱统统告诉他,让他痛打自己,惩罚自己,这样会更好受些。她的心在跳,头自然地低下,举步千斤重。
“金玲,有时间嘛,我们谈谈。”他平静而严肃的说。
她心里更怕了,想:“主动找我,第一次呢?谈什么?是不是露了马脚啦?天啊!”
“有时间。”她声音极低。
“那好,我下午后两节没课,到你这来。”
“行。”声音更低了,连头都未敢抬。
他上班去了,展现在梅金玲面前的是一个高大的身影,那是她早已熟悉的形象,可是今天,这个形象仿佛更高更大,把自己衬得那么渺小,一种配不上的自卑感袭上心头,心里冷嗖嗖的。华雕龙上体育课,标准的军人姿态,她经常听妹妹金珠学说。有一次,她实在控制不住了,竟然一人去偷看他上课。她的确饱了眼福。当时在她心中,华雕龙俨若一位将军。回来一想,他是一个小学教师,代课的,只不过是个临时的孩子头罢了。一种轻视的想法装在她的脑子里。现在她再也不敢轻视他了,轻视的只能是自己。
华雕龙下午准时来到,正好会计等人到旗里买化肥去了。她早已把炉子生得旺旺的,屋子桌椅重擦了一遍。
他一坐下便有一种温馨的感觉,成立小家庭的欲望充溢心中。他端详着她,那模样就像《金光大道》中的高大全媳妇,但没有笑黡,显得憔悴。他内疚,心想:“我对她关心太少了,过于冷淡了,她一定恨我。”
“谈什么事呢?”她十分委屈的想。
华雕龙点上烟,索性单刀直入,说:“咱们结婚吧,简单办了,年纪也大了。”
他的声调较平稳,但很有分量。梅金玲听了他的请求非常激动,清楚地明白了这位英俊的男子对自己的渴望,而自己却?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呜”的一声哭了,转过脸趴在桌上,那纤细的腰身不停地扭动着。
“怎么啦,金玲?”华雕龙一惊,忙站起身,一把将抽泣着的梅金玲揽在自己宽大的怀里,一双大手疼爱地抚摸着她——破天荒的爱抚。
她的头在他宽厚的胸前涌动着,泪水如注,那颗受伤的心灵从未得到爱人的抚慰,哭得更厉害了。这哭声揪痛了华雕龙的心。
“原谅我吧,我对你太冷淡了,我过于自私了!”他说。
“不!我……我不好!我……我不好!”她哭着说。
华雕龙拭着她的泪,亲切而真情地吻她,从聪慧凝香的额头,到明丽清幽的眸子,从光润细腻的双颊,到那张红嫩诱人的小嘴……她不哭了,全身在那宽大厚实的怀中蛇一般地扭动着。那是无限幸福的扭动,那是从未有过的激烈骚动,如久旱的秧苗尽情地享受着甘露的滋润……她依偎在绿色的胸襟上,闭上眼睛,忘情地吮吸着一个真正称得上男子汉的厚唇……她那条舌极尽贪婪地搅着,带着爱的质感。那股曾不愿意闻到的尼古丁味儿,此时也像酒心巧克力一样芳醇……
他从未与她这样激动过,这是自己的女人,她的一切都是属于自己的,他是合理合法的占有者,可是,他曾把她看作冷美人,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这样温柔,也从未有过这样的陶醉。陶醉变成了急切的渴望,他松开长时间湿吻的口,喘着粗气说:
“金玲,咱们结婚吧,答应我!”
她幸福地睁开了双眼,忽闪着长长的黑睫毛,看着那张曾经严肃冷峻的面庞,笑了,幸福地点点头。
“你能对我好吗?”她“喃喃”地说。
“能,对着毛主席的像发誓!”华雕龙举起右手。
“停,就说到这!”她捂住了他的口,真情地而不是假意的娇嗔。
她仍坐在他怀中,二人静静地对视着,像初次认识。
突然,华雕龙发现梅金铃嘴边出现了扣子样大的红血点:“你这咋的啦,红啦!”
“真的?”
“真的。”
“怎麽可能呢?”梅金玲下了地,拿起小镜子一照,惊讶地叫起来:“真的,脖子上也有!以前咋?不——以前从来没有的!”
她在惊讶中自觉失口,但她还是巧妙地掩饰了。
华雕龙此刻非常欣赏她惊讶的样子,他把这当作一种单纯的美,自然而不做作。他就势又将这个未来的娇妻搂在怀里,吻她唇上的充血点,还有脖子上的……
她想:“原来他也是个多情的男子啊,我真对不起他!”
她想起了那个千刀万剐也不解恨的张有才,自从事发之后,一次也未见到他,她恨不得亲手用刀捅了他,就像大姐夫杀猪一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她想:“我的事绝不能让华雕龙知道,我要百般地服从他,任他纵情,任他打骂,任他支使,累死累活也心甘!”她要赎罪,下了决心,谁也不能阻拦她。
“那就‘五一’结婚!”华雕龙说。
“一切听你的!”她的声音几乎颤抖了。
3.“‘五一’结婚?你们俩私定啦!大胆!妈了个×的,你心中还有老子吗?”
梅大发听了女儿的汇报大发雷霆,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事儿,现在是春三月,马上就四月份,还有一个半月时间,什么也未准备,怎不让他气恼?
“我他x的不管啦!你今天晚上就嫁出去吧!你这个穷鬼!”梅大发骂完躺下不动了。
梅母说:“金玲,你瞅你,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自作主张,也不和我们商量商量,你?”
梅金玲果断地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再穷也是我的男人,有什么准备的,越简单越好,我就过我的穷日子!”
“那你们真定好日子啦?”
“那还假,我和大队乔书记都打过招呼啦。”
“哎呀,死丫头,这婚姻大事的日子定下就不能更改了,哎呀,这咋说呢?什么准备也没有,你们的新房在哪?”
“乔书记说先让我们在大队机车库的仓库里结婚,几天我们就开始收拾。”
梅母突然喜形于色,说:“哎呀,这么说华家让你出去单过啦?那可好!”
“是的。”
梅大发听了也似乎消了一半气,从炕上起来说:“好是好,你们到底没有房子,他们家里掏不掏盖房子钱?住大队是常事吗?再说啦,都做什么家具?几套行李?你和那小子谈好了吗?不弄清楚以后受穷受罪是你自己的事儿!”
“这,我想他家会想周到的。”
“想你妈的蛋,你不提出,人家越简单越省钱越好,穷鬼!”梅大发骂着女儿“穷鬼”,似乎她女儿嫁给了华雕龙注定将会受穷似地。梅母听了很不是滋味,骂道:
“你才是‘穷鬼’,孩子的喜事,你一个劲儿地骂穷,吉利吗?”
梅大发不放声了,他平时最忌讳说不吉利的话了。他最看不起穷户,也最不愿意受穷,也不甘心让女儿受穷。由于华家穷,自定婚以后未登华家门一次,杀年猪叫也没叫去,华家只好送了一大块肉方。他看不起华家,却很器重华雕龙。由于他有门户的偏见,于是在华雕龙面前妄自尊大。
“我告诉你,今年他家必须盖房,砖房盖不起,土坯房还盖不起?不盖房你会吃亏的!”
“对,金玲,别那么傻,你爸说得对,不管咋地,你也得提出这个条件来,好闺女,妈也怕你吃亏!”梅母说着竟然落下泪来。
梅金玲也哭了。
第二天,她到学校找到了华雕龙。
华雕龙说:“这你放心,我爹说了,只要我们结婚,到六月份就脱坯盖房,苫房草都预备好了,房场就在学校东边,离你家近,上班也近,你说好吗?”
梅金玲放心了一样,又问:“家具怎么样了?”
“家具简单些,廿四条腿的做不起,一对箱子,一个写字台和几把椅子,还有吃饭的‘靠边站’就可以了。你说呢,我的女主人?”
梅金玲基本满意了,也被他逗的羞红了脸。
“至于钱嘛,是紧点,我想再借几百就够了,以后慢慢还。”
梅金玲说:“跟谁借呢?”
华雕龙说:“我想跟张有才借。”
梅金玲听了心里“咯噔”一下,马上说:“不跟他借!”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跟大姐家借些。”
“太好啦,我们要白手起家,光靠家没有什么好处,一个人要有志气,开始是苦的,将来才觉得日子是甜的,你说呢?”
她闭上小嘴,给他一个十分信任的眼光。
4.很快到了四月,华家雇来木匠打家具。华为龙和华雕龙上大队收拾屋子,主要活计是搭炕,垒锅台,间壁墙,刷墙,糊棚,连续几个晚上和两个星期天就完成了。
小屋子收拾得雪亮,摆上新打的家具,异常雅静。
“五一”节很快到来了,全大队传遍了一个新闻:大队妇联主任梅金玲和小学教师华雕龙新事新办──旅行结婚了!
汽车站上挤了一群人,除了双方亲属邻居外,还有大队和学校的领导、同事、学生,以及看热闹的人。
张有才也酸不溜地来了,他站在远处觑着,一会儿便溜走了。
他是介绍人,可梅家不理他,华家对他可以,可他自知无趣儿蔫退了。他占有了梅金玲后,得意了一阵子,但这个美貌迷人的妮子并不属于他,他是以诱惑和强硬手段得逞一时的,那极暂短的占有并没有使他满足,对方的反抗令他不安。
他还不甘心,那就是长期的拥有。
华雕龙身着一套崭新的绿军装,胸佩红花,穿着乌黑锃亮的黑皮鞋,昂首挺胸很有气派。梅金玲在姐姐梅金花、妹妹梅金凤、梅金环、梅金丽、梅金珠的簇拥下来到汽车站。新娘子更是引人入目的,打扮得异常美丽迷人,朴素淡雅,婀娜妩媚,羞羞答答。
大队乔书记面对新娘新郎握手祝贺说:“你们真是天生的一对,天赐良缘啊!我祝福你们新婚幸福,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接着掌声一片,鞭炮响起,喜糖撒向人群,这种场面是少有的,凡是站在那里的人都沾上了喜气,绽开了笑容。
“我祝贺你们同心同德、幸福美满!”迟校长挤上前来祝贺,“我还希望你们继续努力学习、工作,互相鼓励、支持,取得成绩!最后——”他故意卖了关子,咳了一声说:“最后希望你们要计划生育!”
“哈哈哈哈……”身边的人大笑,人群里起哄了,喊着、笑着,掌声更激烈了,喜庆气氛又增加了一层。
华、梅二人不禁对视了一下,脸都红了。
“嘀嘀──嘀嘀──”客车要开动了,车头挂着大红花。新郎新娘坐在最前面。
姚翠珍站在迟校长后边,眼睛不停地盯着华雕龙,心里默默地为他祝福,同时有一种酸涩的滋味直涌,她想回去大哭一场。
人往往看到别人是幸福的,而觉得自己是空虚的,遗憾的。
旅行结婚为乡间树了新风,赢得了人们的称赞。
新生活开始了,小夫妻尽情地享受着新婚的甜蜜,品尝着人类青春期最为美好的滋味。
他们陶醉于蜜月的小天地里。
他们并不慵懒,在大队院内开辟了一块菜园。梅金玲在姐姐那儿要来两只鸭雏养着。华雕龙继续读函授。梅金玲做饭、洗衣、喂小鸭、浇地,夫妻恩爱,很有生活气息。可是,在妻子梅金玲的心里却有着无法消除的阴影──她怀孕了,结婚前两个月就没来月经!
作为大队妇联主任,具体抓计划生育,提前怀孕,影响是极坏的。这还算次要的,更令人可怕的,她怀的是……这个阴影越来越大,像饿鬼一样无时不在纠缠着她。
她一结婚就爱吃酸的,那时酸白菜还有点儿,华雕龙没有发觉。
六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他发现她买山楂吃,便随便地问:“你不怕酸?”
“我喜欢吃,还问?啥也不懂?”她一边吃一边说,故作娇嗔,一付媚态,慵懒地仰在炕上,又激起了丈夫新婚的敏感。于是,华雕龙急着行动起来,双双又投入了美好的境界……突然,她护住了微微隆起的小腹,使他不敢放肆。
“怎么,不舒服?”他问。
“傻瓜,傻大兵,嘿嘿……”她抬起头,吻了他一下,说:“一个多月啦!”
一句娇甜的谎言使华雕龙惊喜了,忙问:“真的?!”说着便把头脸贴在她光滑、白皙的小腹上,细细地听,像个侦察兵。
“哎呀,扎人!”她推开了他的络腮胡脸。
“我听到了,是儿子!”他兴奋地虚构起来。
“去看书去吧,别小孩子一样!”她下了温柔的命令。
“是,大队妇联主任同志!”华雕龙急忙跪在炕上向她敬了个军礼,一付调皮的样子,一反他内向的常态,其实这是结婚以来梅金玲温柔多情感化的结果。
梅金玲作为一个女人,非常满足丈夫给予她的一切,她几乎将自己所有的热情都用了出来。可是,她的快活和满足是暂短的,那种热烈过后,她内心深处那块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隐隐作痛。
在华雕龙面前,她深知自己是个罪人,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
她活得很虚伪,人最清楚的是自己。
5.干打垒的泥墙房屋框架两天就完成了一半,过了两星期起了二叉子,坯已脱好,就等房墙干透砌大山了。七月下旬,地里的农活忙得差不多了,房子大山也砌起来了,接着上了檩子,铺房包,抹泥苫草。华雕龙上完课就往房场跑,迟校长是照顾他的。等他暑假到旗里考完试,大哥已把内墙头遍泥抹好,炕和锅台也搭好了,等抹完二遍泥就该扎棚刷墙了。
梅金玲的行动越来越不便了,糊棚的时候姚翠珍也来帮忙。她对华雕龙的感情仍是饱满热情的。她十分尊重他与梅金玲的结合,把自己对他的爱潜在内心深处。
华雕龙理解她,也怜悯她,他用关心和指导函授学习来报答她。但那种对妻子才能有的温情和爱欲是不能开放的。他尊重她,同时也尊重自己的娇妻。
搬家那天,华雕龙杀了一只羊。全校老师都来帮忙,华家、梅家都欢乐不已,连梅大发老两口也赶到新屋参观,殊不知,他们连女儿结婚时的新房也未涉足一步的。
老师们放起了鞭炮,像办喜事似地,由石老叔吆喝着开饭,喝羊汤。邻居常三大伯、石老婶、金大哥、金大嫂都来了,忙着搬凳子、捡桌子、上灶,显得热闹浑合。
梅金花在人群里也引人注目,穿着妖艳不说,那一走一拧,看这儿,撇撇那儿,怎么也不如她家,阴阳怪气地也无人理她。
大队乔书记到了,梅大发喜出望外,热情上前相迎,让到身边的座上,加上迟校长在那里陪同,他感到是很荣耀的事儿,高兴女儿有了新居,属于自己的房子。
大队电工小刘特别卖力气,一个人接完了电。
他们正式有了家。暑假最后几天,华雕龙找了几个老师帮忙将院墙垛上了,接着鸡架、鸭棚和猪圈,忙得他腰酸腿软,体会到了成立家庭的艰难。
梅金玲的怀越来越显了,仿佛在宣布女人的伟大。在这期间,作为一个男人的华雕龙,对女人崇拜得五体投地,对她关怀得无微不至,想鱼去钓鱼,想吃西瓜买西瓜。水果也不断,那是金凤、金环、金丽和金珠从家里送来的。
梅母也常来看望女儿。
华雕龙余暇时间还是读函授,只是不再去学校了。
有时姚翠珍来他家问问题,他和梅金玲热情地款待她。
梅金玲的忌讳早没有了,知道自己也没有这个资格,不仅仅因为自己帮不上忙。他们学习很正经,她十分羡慕,偶尔在旁边也翻翻书,只是看不太懂。
6.九月初,学校又开学了,华雕龙的工作紧张了。
梅金玲结婚五个月,身孕却呈现临盆状态,人们私下议论是超前怀孕,可谁也不愿捅破这层纸。因为在当时的农村提前怀孕是可耻的,有辱家风,不管你合法领证与否,照样受到社会舆论的遣责。
华雕龙没考虑这些,他没读过关于妇科方面的书,不懂得妊娠状况与时间的比例,只听人们常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连毛主席语录上都有的。
梅金玲平时与华雕龙预算第二年元旦后生,可现在?
她心里明白,但她不得不这样去欺骗他,实在是不得已的。她心里默默地忏悔、祈祷,以至能够蒙过这一关——多么不幸的女人啊!
她姐姐梅快腿慌了,也许听到了风声,或是观察而得,风风火火地来到华雕龙家追问妹妹:“你说,你们是不是提前有的?告诉我!”
梅金玲固执己见:“根本没有,别瞎白!”
梅金花摸摸妹妹的肚子,嘴一歪一撇说:“哼,都熟透了,还唬人,到时候早生了看你脸儿往哪儿搁?”
她还嘴硬:“愿意、愿意,你管不着!”说完嘤嘤地哭了。
梅金花慌神了,忙哄着妹妹说:“哟,啧啧,看看你,没提前,没提前还不好吗?就是提前又怎么样,早生现象也还是有的。”
听了姐姐最后一句话,梅金玲忽然像有了重大发现似地豁然开朗了,心里不住地重复着“早生现象也还是有的”的话。
十月末的一天傍晚,梅金玲终于临产了,她在班上发觉自己的下部出现了异常现象才回到家的,躺下就起不来了。华雕龙下班一见吓坏了,首先找来大姨姐梅金花。梅金花马上命令他去医院找妇产科江大夫。
江大夫到了,一检查说:“胎儿发育正常,很快就会生的。”
大家愣了:他们结婚才六个月啊!在场的华大娘、梅母和梅金花、秀莲、华晓凤面色异常,惶恐和羞耻代替了生孩子的喜悦和激动。
她们什么都明白了,这是可耻的婚前怀孕!
华雕龙仍蒙在鼓里,他只知道这胎儿比较奇怪,才六个月就要出生,莫非是早生?莫非干活抻着啦?他终未往另一方面去想,他相信自己,也相信爱妻的。
梅金花当着华雕龙的面说:“恐怕是早产,干啥了不注意?走路也会闪着的。”
他相信了,仍去关心她,烧水、做饭、洗衣服。
梅金花一直守在身旁,在那吃、睡。第二天江大夫也来陪伴。第三天早上婴儿诞生了,梅金玲终于停止了阵痛的呼喊。
华雕龙在门外揪心地等待着,当他听到妻子的声声惨叫,内心里由衷的痛苦,由衷地感受到作为女人的不易。当听到婴儿的啼哭,他再也控制不住了,开门一步跨了进去。
“江大夫,男孩女孩?”
江大夫笑着看他,洗着孩子说:“公主,有酒喝啦!”
华雕龙明白这是女孩,他没表现出不高兴,俯下身子好奇地看了看说:“挺胖啊,乖乖!”
“金玲,你怎么样?”他又凑近妻子,妻子闭着眼睛,含着泪珠,仿佛死了过去。
“去去,把这东西挖坑埋啦!”秀莲拎起一包婴儿的胎盘递给他。穿书吧
他无声地接过来,走出去,没有一丝快感了。
他回到屋,只听梅金花喊道:“雕龙,快去做饭,我下去弄菜,江大夫也够累的了。”
华雕龙悻悻地到了外屋,边淘米边念叨:“这不是‘六月怀胎,一朝分娩’吗?奇怪?”
在送江大夫的路上,他问:“江大夫,您说这是早产吗?”
她笑笑说:“不象。”
“那、那早产婴儿有什么特征呢?”
江大夫奇怪地看了看他,仍笑着回问:“你问这干啥,华老师想当大夫啊?”
他不明白江大夫为什么不回答,仍坚持问:“江大夫,这不也是一门科学知识嘛,你就告诉我呗!”
江大夫想了一会儿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一定要谨慎对待。”
“那保证。”他坚定地说。
“按正常来说,一个妇女怀孕十个月或九个月便可以生产了,不正常的就是流产和早产。流产是怀胎期间意外造成的,而早产则是特殊的现象,即在婴儿将要成熟或已经成熟的时候,提前两个月或三、四个月生。”
已到江大夫家门口了,他们索性停下来谈。
“早产婴儿多半不够成熟,体弱、皮瘦,哭不出声,呼吸无规则,面貌像老年人,没有健康的,能活下来是极少的,你要弄明白,最好看看书。”
“啊!是这么回事儿!”华雕龙不禁惊叹了。
江大夫笑了笑说:“回去吧,快去照顾你媳妇去吧,早产晚产都是你们自己的事儿。”
他悻悻地转回身,脚步似有千斤重,内心波澜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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