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对此是有不同意见的:“小姑娘家家的,也不学个优雅点儿的东西。”
梓兰对此不予理会,用父亲给的零花钱买了原声吉他。同时,他也答应父亲,学会了新歌,就弹给他听。每天下午放了课,她便泡在学校的排练室里不出来。
排练室位于地下,老师时常叮嘱他们,只要开始练琴了,就必须把隔音门关好,不然的话,轻则被学校的领导批评,重则收到学校附近的居民投诉,音乐社就别想再办下去了。
社团里,除了梓兰之外的成员,大多是自小学琴,都有擅长的乐器。他们之中混入一个初学者,显得格格不入。
这天,她推开排练室的门,几个同学都没有抬眼看她。
“哟呵,大画家又来了?”
梓兰不理这些揶揄的话,在角落席地而坐,轻声拨弄着琴弦。
“为什么选这个?吉他便宜?”同学不屑地问。
“才不是呢,我小时候在老家,听见有人弹吉他,我想把那首曲子复制出来。”
“小时候?说得好像我们现在有多大似的。”说完,几个同学笑作一团。几代生长在北京的孩子们大多形成了自己的小团体,说话时习惯吞字咽字,梓兰未必能听懂他们说了些什么。
吉他教材上的六线谱很好认,梓兰走过了较为容易的入门期。排练室由于常年关着门不通风,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北京多数时候很干燥,这地下室里的霉味使她恍若置身于不出世的峡谷。www.chuanyue1.com
音乐社每个学期的重大活动莫过于期末的汇报演出。每一次投票表决演什么曲目,她的意见都和同学们不统一。再加上她的水平堪忧,同学们不太愿意带她一起玩儿。她倒也不往心里去,继续在角落怡然自得地练着琴。
高三这年,她拗不过母亲的安排,所有的假期都用来补习功课了,没有再到伊春去。于是,这个暑假,她三天两头就打电话给姥爷,问问她种的树长势如何。
金广森为了时常接她的电话,习惯了用手机。老年手机的铃声很响亮,每一次铃声划破空气,张小玲都会被吓一跳。同时她也有所不甘,怎么到了外孙女这一辈,还是更喜欢金广森,而不太喜欢她呢?
这天,金广森接起电话,告诉梓兰:
“梓兰啊,咱们的书,差不多要完本了。”金广森把回忆录称为两人的作品,毕竟梓兰为此贡献了大量的画作。
“那太好了。姥爷,回忆录打算出版吗?”
“不了,我去打听过了,出版的话一是流程比较繁琐,二是咱们这书估计也卖不出去,印那么多还挺浪费纸张的。我打算啊,让你妈妈去她们学校里打印论文的店里,就把这两本小册子按照论文的格式印出来,装订个几十本,自己留一点,给亲朋好友送一些,就可以了。”
梓兰听了直跺脚:“可是姥爷,这是我们忙活这么长时间的作品,就是自己印着玩儿吗?”
金广森笑道:“傻孩子,你姥爷我,又不是什么知名人物,文集和会议,自己留好了就够了。很多记忆,外人读了,也未必觉得有趣。”
“不,我觉得姥爷很重要的,而且那些文章真的很好啊!”
“孩子,出版社肯定是要考虑商业价值的,咱们这两本小书啊,薄薄的,里边很多内容咱们自己觉得有意思,是有自己的经历在里面。这么长时间,你也辛苦了。等到什么时候你想写自己的故事了,姥爷一定支持你,帮助你做好。”
“行吧。姥爷,我以后要成为了不起的画家,还要写我自己的书,让全世界的人都看到。我还要把英语学好了,自己把它翻成英文版!”
“哈哈,这么有志气,我就放心了。”
“姥爷,我还要问呢,我的树,就是我种的那一棵,长多高了?”
她这样一问,金广森一愣。其实,他腿脚变得不太灵便,已经很少到树林里去了。那棵树上没有什么标记,即使见到了,也未必还能认出来,但他仍然说:
“有二层楼那么高了,还会再长高的,你就放心吧。”
“好,那我就放心了。姥爷,照顾好自己啊,我考上大学之后,就有空了,回去看你们。”
“嗯,好孩子,加油啊……”
挂断了来电,金广森合上翻盖手机,在椅子上又坐了许久。
俗话说,人到七十古来稀,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人的平均寿命越来越长,他和张小玲的身体还算硬朗,能看到孙辈的人生向好的方面走去,深感欣慰。
春雪接下印制文集的任务,便在校园里的打印店下了订单。论文多是胶印装订,封皮的颜色可以挑选。她在几种常见的颜色之中犹豫片刻,本想选个绿色,又觉得翠绿色看上去不够稳重,最终选了黄褐色。书名排成竖版,印在封面的右侧,看上去像那么回事儿。
她写过很多论文,原本意外对于文集这东西已经看腻了,但拿到印好的成品,看看父亲和女儿共同创作的作品,确实有几分感动。
但与此同时,春雪隐约觉得父亲即将封笔了。
的确,人上了年纪,囿于体力和精力下滑,很难再出产好的作品。可是,想想父亲从前到处采访、写稿,如今只在家附近打转,春雪有一丝伤感。
等到有空了,带父母出去旅游吧。
春雪这样想着,暗下决心一定要达成这心愿。
临近高考了,学校为了不给考生太大的压力,对考勤没有十分严格的要求。社团里一个爱蹦跶的男生,撺掇一行人去一处他发觉的神秘角落一探究竟。
“田冈,你爸妈管得松,我们可未必能去啊,你说的是西边的画家村吧?”
名叫田冈的学生点点头道:
“西郊那边的画家村,不仅有画家,还经常办音乐会。咱们考前放松放松呗,有什么大不了?就算在学校呆着也是打牌,我看你们谁也没心思复习。”
“就不等到高考完了再去?”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边都是农民自建的房子,很快就要拆了,再往后可就不一定能赶上看他们表演了。这演出啊,看一场少一场。”
梓兰在一旁听着,也有几分兴趣。据说,那里有全国各地来的独立艺术家聚在一块儿,形成了独特的艺术生态。
画家村并非自然形成的村落,那一带的道路有原本的名字,只是被人们忽略了。这里住着的艺术家越来越多,也吸引了周边一些高校的学生白天过来走一走看一看。
千禧年之初的几年里,网络还没有那么无孔不入,画家村到处洋溢着乌托邦的氛围。画家们远离市井,其间丝毫感觉不到都市的喧嚣气息。
梓兰和几个学生在田冈的带领下搭公交车到附近,又走了许久,才到达画家村的中心地带。
这里既生机勃勃,又有从二十世纪末承袭而来的虚幻和散漫。人们唱着无名的歌,在低矮的墙壁上留下缥缈的诗句,从大白天就开始饮酒,在夜晚奏响乐器。
那里的人们,把理想挂在嘴边,并不觉得尴尬。上世纪八十年代曾是诗人的岁月,此时此地,人们竟有那时文艺青年的遗风。
古老的四合院里,原来的居民早就已经搬走了,连家具也没有留下。人们聚起篝火,年轻的面孔,在火光摇曳中争论着梦想、虚无、未来。还有人大声地质问着:“审美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
那问题似乎无人回应,在院子里产生了细微的回声。一会儿,那人又问了一遍,几个人碰一碰手中的玻璃杯,静静等他的下文……
画家村中央,有一棵高大的古树,时时刻刻有叶子落下来。树的身上,有许多圆圈,圆圈上留有人们的手印。想必来到这里的人都会试图环抱这棵大树,从中汲取一丝丝精神力量。
偶尔,一些前往西边爬山的游客会途径此地,停下来,找小卖部买些补给品。小店有的是村里的原住民开的,也有的是落魄的画家为了付得起房租随意开设的店面。每当有客人光顾,这地方就会热闹起来,像个菜市场。
昼伏夜出的画家被吵醒了,也不急,也不闹,闲云野鹤般做一点小买卖,迎接游人好奇的目光。
这里的日子悠闲,漫长。人们几乎都是互相认识的,有的叫着对方的名字,也有的只是扬一扬下巴,就当打过招呼了。
北京常有沙尘暴,这地方树不多,仅凭一棵古树,挡不住那么多沙子。
久居华北的人们,每当遇到风沙漫天,便是不论按男女老幼,都用细细的纱巾把整个儿头包起来,变身纱巾人,才能勉强呼吸。
按说,画家村的位置上风上水,不至于被沙尘暴侵袭太严重。但是许多人日子过得疏懒,门窗也不记得及时关上,就要难免吃进一嘴沙子。没有干的油画,如果染上沙尘,就会呈现别致的效果。
“这可是纯正北京味儿的沙子,如假包换,哈哈。”画儿上染了尘,画家也不会气恼,或是再添几笔,或是干脆撂着不管了。
梓兰这样的中学生在其中并不多见,多得是二十多岁和三十多岁的人。
时间稍晚一些,太阳便要沉下去了,这天的演出就要开始。人们不需要为演出做任何排练,也不用刻意招呼观众,乐手和观众的界限没有那么分明。
有时候那些歌太古早,有点无聊,但也不至于呕哑嘲哳难为听。他们的音乐就像每一日的生活,有时是明的暗的,有时是晚霞般的绚烂。
画家村里有流浪的狗,霸占屋檐的猫,还有叫喳喳的喜鹊。这些动物的声响共同构筑了这场音乐会。
梓兰跟着朋友们走着,似乎感觉不到疲惫,他们的校服黑白相间,尝尝被人戏称为“企鹅服”,在人群中很扎眼。人们串在一起,拉着他们一同跳舞。谁也没学过跳舞,谁也不懂传统的舞步,更毋宁说新潮的派别了。Μ.chuanyue1.℃ōM
人们的舞蹈犹如远古的祈祷仪式,没有一定之规,也不会被评判。一支舞尽了,还有下一支。最后,人们收起乐器,走到最后一个环节——卖画。
人们围成一圈,展示着各自的作品。露天的空间缺少光亮,其中一个画家从屋里伸出电线,在树上绑上灯,灯一亮,这里就成了小小的市场。
来看花的人很多,有的蓄着长长的胡须,背着手,一幅一幅细细端详。也有的穿着好几个兜的马甲,晚上也带着墨镜,趾高气昂地看着画,也不说话。
田冈道:“梓兰,你看那是谁。”
梓兰定睛一看,那是近年来风头正盛的歌手,在这场合很低调。他不是这里的主角,头发理得短短的,眯着眼睛看画,神态和那些画家没有什么不同。
人们看了一圈儿又一圈,周遭越来越安静,一个年轻的画家打破平静:
“今天啊,又是一幅也没卖出去!”
人们笑了,那笑声像是要同往日告别一般。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这地方大约的确要拆迁了。
年轻的画家又说:
“我们烧画吧!”
说完,他把自己的一副油画搬到场地的正中央,点燃一支烟,丢在画上,向后退了几步。
这场景本该是有几分悲凉,但人们一派轻松模样,似乎觉得滑稽。画很快烧起来,火焰中黑烟飘得高高的,飘向人们未曾到达的远方。
火光中,人影变得摇晃,梓兰似乎在人群中看到在伊春偶遇的哪位画家。那人的头发又长了一些,冲着梓兰一笑,便淹没于人群,不见踪影。
“怎么这么晚回来?都高三了,也收收心,别去什么社团活动了。”春雪见女儿回家晚,脸色沉了下来。
“妈,放心吧,我没事儿。”梓兰似乎度过了短暂的叛逆期,平静地回到房间开始晚间的复习。春雪担心女儿压力过大,又有过激举动,便不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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