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广森,你出事儿了咋也不告诉我?我多担心啊,你这死人!”回家的时候,张小玲在车站接他,又急又怕,见到他完好无损,破涕为笑,上来就锤了他一拳。
“哎哟,小玲啊,我本来没事,你要把我打出毛病来喽。”金广森已经退了烧,右手缝了针,插在兜里没让人注意到。
夫妇二人笑着闹着,庆贺这重逢。回到单位,金广森还有不少稿子要写,愣是被逼出了左手写字的技能,被同事戏称为“双刀老金”。www.chuanyue1.com
“那可是不敢当,听着好像双枪老太婆似的。”他摆摆手,拒绝这个“封号”。
后来,他的手上伤口愈合了,再练左手写字就失去了动力。有时候,人还真是需要逼自己一把,才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能力。
春海的工作一成不变,车旧了,人也疲了。而春雪又带来了新的气象。
“老爸,老妈,我考上了,我考上燕华大学的研究生了!”
春雪蹦着跳着回到家宣布这个好消息,她先喊老爸,再喊老妈,搞得张小玲有几分吃醋了,女儿怎么和爸爸感情更好呢?
“好啊,那好啊,爸支持你……”孩子长大,也就意味着自己老了。春雪这一去,念的是学硕,又要三年不在家了。
“春雪啊,听爸爸跟你说,你那工作,既然打算不做了,就要好好地和领导、同事说清楚情况,把工作交接明白。要是有什么做到一般的工作,尤其不要出问题。你走了,可不能把麻烦留给别。以后,不论到哪儿去,都要这样做。先做人,后做事,记住了吗?”
“老爸,你放心吧,我记住了。我肯定不会给他们添麻烦的。”
“嗯,那就好。”金广森放心地点点头。
至于儿子春海那里,也有了些不同以往的动向,让两口子头疼不已。
世界不断变化,渐渐地,成了金广森看不懂的模样。他首先不明白的,就是儿子春海提出要辞了工作,去南方做生意。
经济特区的事,新闻里提了一段时间了。金广森本身就是宣传口的人,怎能不知道呢?可是知道是一码事,自己的亲儿子要南下,就是另一码事了。
“好好的工作,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了?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他平时素来温和,这一次当真动起怒来,空气变得紧张,张小玲见了也不敢劝。
“爸,从小您就告诉我们,要敢想敢拼,我这不是拼一下试试嘛。姐姐能去北京,我怎么就不能去南方?”
“那能一样吗?她是考上了大学,千军万马独木桥考上的大学。你怎么样?为了给你找工作,咱家连家都搬了,你就不能懂点事儿?我看啊,还是你姥姥姥爷说的对,赶明儿给你寻一门亲事,你结了婚,踏踏实实过日子就好了。”
“爸,先立业后成家,我想做自己的生意,然后再说这些有的没的。”Μ.chuanyue1.℃ōM
“什么叫有的没的?你还敢顶嘴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有春雪了!”金广森说着,气的发抖。
“少说两句,看给你爸气的。”张小玲上前扶着金广森坐下,拍拍他的后背,又给儿子一个眼色,让他先躲一边儿去。
父子俩僵持不下,春海打电话给姐姐找支援,可是春雪也还没念完书,就算有什么想法,也没法施行,干脆撂了电话,不和弟弟说那些有的没的。
“姐,我和爸妈再谈谈吧,你放心,谈妥之前,我不会跑了的,又不是中学生了。以前不懂事,以后不会了。”
春海也想过一走了之,但是想到父母要为此忧心,他心有不甘,却也没有擅自行动。
“春海老哥,你要是把家里说服了,估计我家也能同意。不瞒你说,我在厂里,太累了,要是能有自己的买卖做,就不想干了。”
名叫王力的年轻人和他走得近,两人盘算着一同去南方,却都被现实绊住手脚。
“老弟,且等一等吧,家里,我会说服的。”
春海蹲在墙角猛吸一口烟,其实心里也没底,但既然没人认了大哥,面儿上决不能怂。
这时候,一件事打破了僵局,金广森得以重新审视生活中作出的选择。
“嗯、嗯、好的,师娘节哀,我们马上回去,这就回去……”金广森一边接电话,一边紧锁眉头。
“广森啊,怎么啦?谁家出事儿了?”张小玲有不好的预感,等他挂了电话,凑上前问。
“咱么班主任萧老师……去世了。是肺癌,确诊的时候就是晚期,然后就……师娘打电话来说这件事。我说,咱俩回去一趟吧,送送老师。”
张小玲听了,十根手指捏在一起绞了绞。
她在学校工作,是不容易请下假来的,学生们又正值考前冲刺阶段。可是,师娘这时候一定很需要人陪伴,不去可不应该。她沉吟片刻,最终决定向学校告了假。
两人同行,本不想告诉春海,但春海也认得萧老师,知道萧老师是爸妈走到一起的缘由之一,执意一起去送这位老师最后一程。
“萧老师以前咳嗽吗?我都没注意……这么好的人,怎么就得肺癌了呢?这病啊……他可太遭罪了。”张小玲难以掩饰心中的不安,嘴一直没停下。
春海知道这是她一贯的做派。他当年大学落榜时,她的话也是这样密。
“唉,还说这做什么。癌症啊,不分好人坏人……啥也不分。”金广森说这,扭头看看窗外树的剪影,不再说话。
齐齐哈尔市的变化不大,依旧是早上有晨雾,晚上有晚霞。风景不变,人却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金广森印象中的师娘总时笑意盈盈,慈祥又温柔,对待师范学院的学生像家人一般。她做的土豆焖面,只是放了普普通通的盐,就味道鲜美,在困难时期是无上的美味。可是这一回,萧老师病故给她很大打击,她缓不过来,竟表现得反应迟钝,对人们爱搭不理。
萧老师一生清贫,除了几柜子书,没留下什么显眼的东西。可是,他家孩子都不怎么爱看书,也没把这些书爱护好。由于书柜是松木做的,生了松毛虫,嗑坏书架,书也跟着遭殃了。
金广森从书柜里翻出学生们的作文本,抽出其中他和张小玲的部分,抖掉上面的碎屑。至于其他人的,他想了想,还是放回原位。
金广森翻看这些本册,回想自己的来时路。
即使已经成为职业记者,他在创作中,依然不时会有思路枯竭之感。
每当这时,他会回想自己曾经写过的文章和师长们的教诲,试图从中遁寻当时创作中的灵感来源。
人在少年时,创作的本心大多是真诚和敏感。毕竟嘛,少年人的生活经历较少,见过的人和事是有限的,唯一支撑创作的动力莫过于胸中喷涌的情感。
然而,一味被情感驱动,只能创作出有限的作品,这些作品有时候只能称得上戏笔,算不得什么真正的才情流露。
有个词叫做“老辣”,金广森在不惑之年后,才逐渐体会其中的道理。老道加毒辣,这便是老辣了。
可是,难道所有上了年纪的人,就都要针砭时弊、吆五喝六吗?不尽然呐。许多老前辈们,能够创作出真正隽永的佳作,其中融进了他们对世间万物的热爱。
人终有一死,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金广森的生命中,也已经见证了几位师长的故去。可是,即便后辈们不再想起他们,他们的存在依然有价值——那就是,他们热爱的事业仍延续着。
人如果深爱这个世界,那么即便人生有尽头,事业总会被后人所继承。
譬如说,文海漫漫,江山代有才人出,人性本身是书之不尽的,每一代人都在抒发自己的心绪,这一切的情感凝聚成不容忽视的力量,默默推动文明的进程。
春雪曾问过他一个从大学同学那里听来的问题:如果说,被困在图书馆里,必须烧书取暖,该从什么书烧起?
金广森曾想过几种不同版本的答案,譬如,挑选那些本就该被打碎成纸浆的无用之书先烧,再烧掉有意义的书。
可是,这问题太残酷了。换个角度想,如果现实一点考虑,东北太冷,即便烧了书也支撑不了多久,干脆就都不烧了,留给后人吧?而现在,在老师的墓前,他却想,以后不论什么事情,把选择权交给未来的人们,年轻人总要去处理未来的事。
“极乐往生……平平安安……你们看啊,他手里捧着经书,正笑着呢……”
墓地边走来一个讨钱的女人,手揣在袖筒里,念叨着不知怎么传下来的一套词。金广森暗自摇头,他的老师是唯物主义者,一辈子都不会信什么经书。
但是,听着那女人的念叨,他也逐渐感到平静,感到他们这些晚辈已经尽力了。
于是,他给了那女人赏钱,女人接过来数一数,摇头晃脑地走开了。
陵园附近有大面积的树林,因而禁止点燃明火。萧老师的墓前没有烧纸钱,显得空旷。金广森将从家带来的酒洒在地上,默默祝愿老师获得长久的安宁。
“春海,爸支持你做生意了。”金广森说完,别过头去闭上眼,没有去看春海那张惊讶的脸,也再没解释为什么。
“谢谢爸,爸,你相信我,我肯定能成事。”春海急于表决心,张小玲却示意他别说了,让金广森静一静。
回城里的路上,这位父亲一路无言。
师娘没有哭,在家里默默地熬酸菜汤,里面放着敲出骨髓的大棒骨。
“广森呐,你们看看,有什么想拿的,就拿走吧,这儿,我不想再来了,我要跟儿子住去了……他在山东,发展挺好的……”
做完汤,她把大汤碗端上桌,从锅里盛出芸豆饭,递给前来吊唁的人们。她自己什么也没有吃,整个人放空地坐在灶台旁。
金广森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看到遗孀的状态,他的表情也有些凝重。
夜里,他辗转反侧才勉强睡去,竟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事看着真切,醒来后他也没有忘记。
金广森在梦里开着一辆大车,行进在林荫道上。路又宽阔又平整,高大的柳树也仿佛被修剪过一样整齐。副驾驶的位置,坐的正是萧老师。
两人像无事发生一般相谈甚欢,金广森从后视镜中看看自己的脸,总看不真切。那镜子里,照不出萧老师的样子。
路很长,经过几个上坡下坡,还是没有见到尽头。这时,金广森注意到,天上似乎少了点东西?
是的,天上没有太阳。
“萧老师?我在往哪儿开?”金广森回过头提问,萧老师还是年轻时的模样,微笑着看着他,不作声。
“萧老师?萧老师?”金广森隐约觉出这是个梦,他大声喊起来。
车像是撞到了无形的墙壁一般猛然停下。
萧老师动作麻利地打开车门,下了车,头也不回地向前方走去,留下金广森在车里,四周完全静下来了。
金广森醒来时,天光大亮,已经到了动身返回的时候。如果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的告别也已至尽头了吧。
回忆中萧老师的音容笑貌终会淡去,活着的人能做的,唯有忘记得慢一点,继续努力生活。
“爸,妈,相信我,我会成功的。”
春海如愿地去了广州,虽然没能成为列车员。但他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喜欢火车。一路上,每当有列车员路过查票,他总会盯着那身整齐的制服看了又看。
年轻的列车员刚刚开始上班,不明所以,以为他有什么别的企图,特意仔细检查他的票。
“我的票没啥问题吧?我就是看你们衣服好看,多看两眼。我小时候就羡慕列车员,哪儿都能去,看到好多风景!”
列车员听他这样解释,笑了笑,又投入到工作当中。哪一行都不容易,列车员又不是玩乐的职业,整日站着,很容易静脉曲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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