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叶娇踏入寝殿,这里便安静许多。

  人人敛气屏息,心中涌动层层情绪。

  有人目光躲闪,更有人刻意冷漠,而李璟注视着走到自己身边,同样跪在皇帝面前的叶娇,心中充满疑惑。

  怎么来了?

  怎么不跑?

  应该赶紧跑,跑得远远的,到北边去找小九,问问他该怎么办。

  这天地之间,能指靠住的,就只有小九了。

  叶娇却没有半步退却的意思。

  见皇帝默许,她便开口说话。

  叶娇的声音比平时低沉,语气比平时寒冷,不变的是她的坦率直白,是她的镇定自若。

  “适才在殿外,儿臣听说自己饮用的酒中有迷药。又听说有人疑心,是儿臣对赵王殿下欲行不轨。这真是百口莫辩让人寒心。但是有一件事,儿臣想问问高总管,不知可不可以。”

  皇帝眼眸微抬,淡淡道:“你起身问话吧。”

  叶娇道:“事情查明之前,儿臣不敢起身。”

  她转头看向高福:“听说是高总管请林奉御为赵王诊治,那么请问,你是否见到我的奴婢?”

  “见到了,”高福道,“她正带着御医,说要为赵王殿下醒酒。”

  叶娇点头,道:“请林奉御来。”

  林奉御就在外殿,闻言立刻进殿,道:“楚王妃的婢女水雯来请微臣,说要为赵王醒酒。她一路催促不停,唯恐去得晚了。”

  “所以父皇,”叶娇眼神冷冽,“儿臣既然对赵王下了药,将他引诱至南偏殿,又为何去请御医来看?是要把丑事大肆宣扬吗?”

  皇帝神色沉沉没有说话,而皇后眼中迸射出一丝惊愕,向外看去。

  帐幔低垂,看不到女官杜潇然的影子。

  “对对对!”李璟连说了三个“对”字,又道,“而且依儿臣看,楚王妃根本没有吃那种药。就算她酒水里有,也是被人栽赃陷害。她如果要害儿臣,大可以在外面,为何要在宫里……”

  叶娇猛然转头看他,眼神清冷,吓得李璟立刻噤声闭嘴。

  还是少说话吧,多说多错。

  “至于酒水有毒这件事,”叶娇道,“儿臣的确也感觉身体不适,故而歇在北偏殿。”

  “你也中了毒?”皇帝执意说是毒,不提“催情”二字。

  他神情关切,脊背一瞬间紧绷。

  李璟就算已解了两个时辰的毒,还是面色发烫,言语混乱。眼前的叶娇神色如常,怎么看都不像中了毒。

  “是,”叶娇回答道,“儿臣只在饮用最后一口酒时,发觉不同,故而没有多饮。差婢女去请御医后,儿臣便去北偏殿休息了。七公主彭宁儿当时也在,稍后父皇可以询问。”

  “宁儿也在,好。”皇帝颔首,神色已松动不少。

  叶娇看向皇后。

  叶娇虽然讨厌皇后,但对她向来是敬重的。

  自己是儿媳,对方是婆婆,即便不喜欢,也要恪守本分,尊重她,尽量理解她。

  但是今晚的事,实在是太难理解。

  听说他们杯子里都有催情酒,怎么就直接怀疑是她熬不住呢?

  没有帮她说半句好话,反而侮辱她,质疑她,把脏水直接泼在她身上。

  原来你也不喜欢我。

  不喜欢到了不想让我活的地步吗?

  “现在,”叶娇道,“儿臣来回禀,自从母后要儿臣接手宫宴以来,儿臣都做了什么。”

  皇后不明白叶娇是什么意思。

  做了什么?听人说亲自去看了酒水,还调整了几个女眷的座次,带走一匣糕点。

  叶娇笑了笑。

  这是她进殿后第一次微笑。

  她原本便生得好看,不笑时已经足够引人注目。展露笑容的瞬间,仿佛这座寝殿的烛光骤然亮了几分。

  只是那笑容有些清冷,似一枝牡丹花迎风摇曳,可花的背后藏着利剑。

  “儿臣给每一壶酒水做了标记,”叶娇道,“在偏殿启封后,倒一盏留存,其余带去大殿。若酒水有异,先查存酒,存酒无毒,则是接触酒水的人下毒。而如果某壶酒根本就没有编号,则是别人带去宫宴。”

  她定定看着皇后,道:“请母后去查一查,儿臣和赵王桌案上的毒酒,是否有标记。”

  叶娇没有请皇帝查,她请皇后查。

  这是硬碰硬,是对皇后先前污蔑自己的反击。

  “标记?”皇后问道,神情怔怔。

  未等皇后安排,禁军统领白泛兮便已经拿着三壶酒进殿。

  他把酒壶翻转,在其中一只瓷壶的底部,果然看到浅浅的弯月形标记。而另两壶有毒的酒,则没有标记。

  叶娇道:“儿臣已告诉礼部侍郎邹进,并且请他确认过所有酒均已标记。儿臣第一次负责酒宴,只能防范于未然,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恰巧可以自证清白。儿臣今日进宫时,已经被搜检过,没有带酒水入宫。如今可以确定,是有人把毒酒带入宫宴。至于是谁,可以询问今日服侍赵王和儿臣的宫婢。”

  别人要用负责宫宴的身份来栽赃她,她也可以利用这个身份,让栽赃者无所遁形。

  “去查。”皇帝抬手道。

  花萼相辉楼里的人并未完全散去,有人饮醉了酒,高声唱着诗词,被友人拉走。表演完歌舞的伶人从侧门小心离开,灯笼摇晃,激动又疲惫地低语着什么。

  而距离酒宴不远处的寝殿,同样灯火通明,却很安静。

  太子李璋和六皇子李璨站在一盏宫灯旁,背对喧嚣,面朝静寂。

  “决定了吗?”李璨伸开手指,在宫灯前轻轻挥动。

  宫灯把手影投射在地上,是一只暗夜中的蝴蝶。

  “父皇让白泛兮查案,”李璋道,“便是要刨根究底了。”

  不然大可以让高福去查,或者自己亲自过问。

  “二哥能有此决断,”李璨手指微动,地上的蝴蝶展开翅膀,“我总算放心了。”

  “母后年纪大了,头脑昏聩,总做出适得其反的事,也该歇歇了。”李璋叹息道。

  他冰冷的眼神中,浮现不易察觉的憎恶。

  “母后所求,不过是二哥即位为帝。”地上的蝴蝶翅膀收拢,李璨收起手,蝴蝶便似碎裂般,了无踪迹。

  他抬起头,郑重道:“这次事后,我会亲笔写信,安抚小九。二哥恐怕要给帝师崔颂写一封信,让他相信今日的处罚是表明二哥会爱护弟弟。五哥无心争权,崔氏生几天闷气,也便好了。”

  “裴氏呢?”李璋问。

  “不必担心,”李璨道,“他们如果知道今日危局,会感激二哥杀伐果决。当然,要让太子妃去安抚裴茉,这桩婚事,务必要和和美美,别出什么乱子。”

  “六弟,”李璋抬手,拍了拍李璨的肩膀,“多谢你。”

  他很少说谢,有些动情,也有些哽咽。

  李璨也很少让人碰到自己,他有些勉强地忍受了片刻,好在李璋很快便抬脚离开了。

  不远处,两名禁军押着一个厨子打扮的人,同李璋会合。

  他们向寝殿走去。

  跪在外殿的婢女内侍已经心神俱裂。

  他们知道,查到这里,自己多半活不了了。

  见太子进殿,有人大着胆子,跪行向前:“求太子殿下救救奴婢,求太子殿下救救奴婢。”

  太子仁德,美名远播。

  李璋却没有停步,他站在屏风外,等候皇帝召见。

  无召而入,视为不敬。

  殿内传来白泛兮浑厚的声音。

  “禀告圣上,已查出更换酒水的奴婢,但是他们不肯说是谁给的毒酒。微臣恳求用刑。”

  “儿臣求见!”李璋在内殿外扬声求见,打断了殿内的审问。高福立刻出来,把他带进去。

  李璋没有说多余的话。

  他跪地道:“儿臣听说宫宴的饮食出了问题,去查了查御膳房。有御厨认罪,说他受杜潇然指使,取两瓶宫宴用酒,交给杜潇然。”

  那名御厨已经被带进来,唯唯诺诺道:“正是如此,卑职害怕酒水对不上账目,心神恍惚,还因此切到了手。”

  杜潇然低着头,身体麻木、神情错愕,转瞬间已忘了为自己辩解。

  她的视线只能看到李璋垂在地上的衣袍。

  玄青色的衣袍上绣着蟒,蟒有利爪,似扼住了她的咽喉。

  “所以这一切,都是杜潇然做的。”皇帝虽然在说杜潇然,视线却落在李璋头上,“杜潇然是皇后的女官,朕还需要继续审吗?”

  这一声询问威严冷肃,殿内众人顿时齐齐跪地。

  皇后嘴唇颤抖,惊愕震怒地看着李璋。

  她的儿子,她苦苦维护的儿子,竟然送来了扳倒她的证据?

  皇后想像殴打李璟那样,打李璋一个耳光。她已经上前两步,却如凝固般,没有动作。

  “回禀圣上,”杜潇然的手指紧紧抠着地面,颓然道,“都是奴婢做的。奴婢心仪楚王殿下,因妒生恨,设计构陷楚王妃。与皇后娘娘无关。”

  这是一个荒唐的原因。

  信与不信,只看皇帝一人的心意。

  “太子觉得呢?”皇帝问。

  他在分析判断。

  分析太子是否同这件事有关,判断太子还有没有救。

  好在李璋的回答既无情,又让皇帝欣慰。

  “儿臣懈怠,未能防范此事;儿臣不孝,让母后殚精竭虑。若此事同母后有关,儿臣愿代母受过,愿交出太子玺印,由父皇另行责罚。”ωWW.chuanyue1.coΜ

  “你说什么?”皇帝神情微动,一直坐在蒲团上的他,扶着高福的手臂起身。

  皇后同样大惊。

  “谁要你代本宫受过?”她斥责道,“圣上若不信本宫,大可以废后!”

  李璋接过她这句话,问道:“母后肯吗?”

  你肯自请废后吗?

  自请废后,然后终止这场闹剧,把这件事带来的风波,独自承受。Μ.chuanyue1.℃ōM

  你若肯,待儿臣即位,你还是母后皇太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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