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里的文庙是从旧楚都城大兴搬过来的,其中有上百块石碑,如今矗立长安,让这座才二十年历史的文庙多了几分岁月沧桑。
文庙与国子监相邻,中间只隔着一道矮墙。
每年都有很多人来文庙拜一拜,一开始单纯只是敬重,后来文庙就有了各种各样的寄托。
有人来拜一拜保佑自己考取功名,有人来拜一拜保佑自己出行平安,甚至还有人来拜一拜保佑自己生个儿子。
中原人总是给神仙们赋予更多职责,哪管神仙们愿意不愿意,反正我拜了你,灵验了我来还愿再拜拜你,不灵,那我就换一个神仙去。
至于文庙里供奉的那尊雕塑是不是神仙,这不重要。
徐胜己回到长安的时候就想来文庙里拜一拜,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如别人一样想求个什么,以前从来都不信这些,现在隐隐约约信了几分。
也不是拖着一直没来,而是没到合适的时候。
在那尊巨大且威严的雕塑前俯身行礼,徐胜己想着至圣先师他老人家就算能保佑很多事很多人,大概他老人家就算重新活过来,也保佑不了他想做的事。
别说文庙,就算把满天神佛都叫过来问一声,你们谁敢保佑我造反成功,那满天神佛都得退避三舍。
满天神佛加上文庙里这为至圣先师都很清楚,他们能不能在人间有个庙得信仰之力其实在他们生前做不得主死后也做不得主。ωWW.chuanyue1.coΜ
能做主的,永远都是坐在人间至尊宝座上的那个人。
徐胜己抬头看向石像那张脸,莫名其妙就想到了这些。
他想着若这位先师此时活着站在面前,他问一声弟子赤诚持真可得保佑吗?
先师说我教化万方,你想求什么?
他说谋反。
先师也要骂一声彼母远之。
“来文庙里求什么?”
徐胜己身后一个身穿儒生长衫的年轻男人缓步走过来,他学着徐胜己的样子在雕像前也挚诚的拜了拜。
徐胜己道:“求后世得先师教化而能执笔者在骂我们的时候,下笔轻些。”
这个后来的年轻儒生忍不住哈哈大笑,丝毫也不觉得在先师雕像前这样放肆有何不妥。
“这事,无非两个结果。”
年轻儒生道:“成了,那先师都得求着咱们依然把他摆在这,不成,死的碎碎的,还管后世执笔之人怎么骂?”
他看向徐胜己:“别说你我死的碎碎的,你我九族都死的碎碎的,所以根本不必去担心后世有没有人骂这种事,九族都没了外人随便听去呗。”
徐胜己笑道:“你倒是洒脱。”
年轻儒生道:“我不洒脱,我只是没得选,按理说你该比我没得选,你爹做的那些事就算你不谋反,到时候你也是第一个被株连的。”
徐胜己道:“我爹不是个东西,你爹就好到哪儿去了?”
年轻儒生又放肆大笑起来:“比你爹还不如呢,你爹好歹在相位上坐了二十年,位极人臣,天下第二足够好了。”
徐胜己自嘲一笑:“二十年位极人臣换一个满门抄斩,他自己倒是不亏。”
儒生问他:“你当初答应了为东主做事,就是因为你早就看透了你爹和你家的结局?”
徐胜己道:“这一点倒是没你爹强,你爹好歹没牵连到你。”
儒生叹道:“难听,骂的可真难听。”
徐胜己哼了一声:“连温酒,怪你自己长了一张欠骂的嘴。”
连温酒撇嘴,倒是不在乎徐胜己这近乎于恶毒的调侃。
徐胜己问:“东主有什么交代?”
连温酒又撇嘴:“他能有什么交代,他一个傀......”
或许是觉得这样说毕竟太过不尊敬,所以儡这个字就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的意思是,陛下身边的依仗其实还是那些老人,如果这次能成功敲掉一两个自然好,若实在敲不掉那就把小的敲掉吧。”
徐胜己问:“小的?叶无坷这样的小的?”
连温酒摇头:“不值一提的人你非要提一下,陛下把他捧起来无非是想恶心你爹和收买人心,更是借此来展现一下他仁君的气度风采,叶无坷本身就是不值一提。”
徐胜己问:“东主是等不及了?”
连温酒点了点头道:“肯定啊,原本是打算拉你爹当盟友,可惜的是你爹一直犹豫不决,可即便如此,东主也不想失去你爹。”
徐胜己叹了口气。
连温酒道:“眼看着你爹就要失势了,你爹自己不急东主急。”
徐胜己道:“所以让他背锅?”
连温酒又哈哈大笑起来:“这就是对不住你爹的地方了,接连发生的事让所有人怀疑是你爹对陛下的反击,这也是不得已,不然的话你爹怎么好下决心?”
徐胜己:“替我爹谢谢你。”
连温酒:“谢我干嘛,这又不是我出的主意......又不都是我出的主意。”
他看向徐胜己道:“总之东主着急了,搞不死老的就搞死小的,不然的话等陛下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开始搞你爹,东主将来就真不好搞了。”
徐胜己嗯了一声,转身往回走。
连温酒问他:“你觉得能成吗?”
徐胜己道:“光凭着魏君庭那一枝应该难,归众义那一枝你也该放出来透透气了。”
连温酒摇头:“我还舍不得,大不了就让魏君庭那一枝全都拼死了呗,全都拼死了要是再拼不死个小的,那这些年你也算白忙活了。”
徐胜己道:“魏君庭那一枝都拼死了,归众义那一枝也是独木难支。”
连温酒道:“你呀还是不了解东主,她难道会只准备这两枝?魏君庭谋事,归众义谋财,就像你我一样,归根结底也只是一根枝条,不是根。”
徐胜己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往前走。
走了几步又回头,他忽然笑了笑:“若我不和你们搞在一起,光凭我爹那些事应该不至于株连九族。”
连温酒道:“最多三族,念在你爹功绩,也没准会得恩恕,灭你们一族就不多株连了,毕竟,陛下不是在推行这事吗?”
然后他又笑:“可你怎么都逃不掉。”
徐胜己无奈道:“这么一想,一族我得死,三族我得死,九族我更得死,那确实不如搞大点。”
连温酒哈哈大笑:“所以还是你牛批,你爹都不敢的事你敢。”
徐胜己:“这可真是对不起我爹了。”
他转身离开之后不久,连温酒也离开文庙朝着小淮河那边过去,他看起来是个很开朗的人,总是喜欢笑,笑就忍不住会哈哈大笑。
他去小淮河不是消遣,而是回家。
他当然也不是住在某座楼子里,他住在紧挨着小淮河的一片看起来寻常无奇,甚至可以说拖了长安城繁华后腿的地方,这里住着的都是收入偏低的人群。
因为小淮河过于繁华,这就催生出了许多连带产业,小淮河那边需要大量的干果,水果,各种点心,需要酒水,需要茶叶,需要很多很多东西。
这就导致一群卖力气为生的人聚集在这,每天从小淮河繁华的背面进出,为小淮河的繁华注入进去营养,而他们也从中抽取出来让自己活的更好些的营养。
这片民居规模不小,除了做苦力的人之外还有大量的长安原住民,他们不是因为小淮河在这所以他们才在这,他们原本就住在这。
小淮河的规模在不断扩大,这就导致附近的地产变得越发值钱,这些原住民虽然现在日子过的不是那么潇洒,可也看不上卖苦力赚钱的人。
一旦某位大人物或是某个大富商又要在小淮河建造新楼,那在被选中地方生活的人就差不多算一步登天了。
拿着大笔的拆迁银子,他们也可能会从小淮河的邻居变成小淮河的客人。
但连温酒也不是这里的原住民。
他当然更不是这里的苦力。穿书吧
走进这片民居,卖力气为生的人见了他避开让行俯身行礼,叫一声连先生,不管是语气里的尊敬还是心中的尊敬都不虚假。
那些眼高过顶的原住民见了他,也一样的反应,叫一声连先生,是发自肺腑的敬重。
回到他那座不怎么大也不怎么新但好像生机勃勃的小院里,才进门,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就迎上来。
“先生好。”
“先生回来啦。”
“先生今天早些。”
“先生我要背书给你听!”
看着这些孩子们,连温酒的就笑的合不拢嘴。
大的有十四五岁,小的甚至只有二三岁的样子连走路都蹒跚,大孩子激动的跑过来,小的也歪歪斜斜的过来。
连温酒打开袋子,把半路上买回来的糖果分一分。
才泡壶茶坐下准备检查一下他出门前布置的功课孩子们完成的怎么样,上身只穿着一件汗搭的苦力章凤衷就拎着一个篮子进门了。
“早就买好了酒和熟食,只等着先生回来。”
他把篮子放下,从中取出他买的熟食和一包五香花生米。
连温酒问他:“今日完活早些?”
章凤衷道:“今日特意请了晚间的假,就不去搬麻包了,小玖儿已经在先生这满一个月,今天这谢师酒无论如何我得来。”
连温酒道:“你总是体面,什么事都不能落下。”
他将那些熟食拿起来递给最大的孩子:“切了,你们分了吃。”
他指了指那一包花生米:“你我喝酒,这个足够。”
章凤衷使劲儿点头:“是呢是呢,这个足够。”
他想说我本意是多买些分给孩子们,可距离结算工钱还有三五日,可话到嘴边,没说出口。
就在这时候,有一个看起来风姿绰约的中年妇人进门,虽然早已没了青春年华给她的娇柔靓丽,可依然还有几分韵味。
从眼角的皱纹来判断,至少也该过了四十岁。
“先生,你的衣服洗好了,我给你放屋里。”
连温酒起身抱拳:“多谢刘嫂。”
刘嫂说:“先生你要是再说谢谢,以后我也堵着你门天天说谢谢,孩子们跟着先生读书做学问,我们说谢谢你不让,洗个衣服,你就非得说?”
连温酒笑道:“我可以说,你们不必说。”
刘嫂撇嘴:“没道理。”
她也不继续争,放下衣服后,从口袋里抓了好几把瓜子出来,给孩子们每人分了一小把。
“这里的人若没有先生可怎么办?”
章凤衷叹道:“刘嫂她们这样年老色衰不得不找个人嫁了的,孩子出生就没什么好出路,若送到官学里也许可以,可谁敢提及爹娘曾经做过什么?”
“现在有先生教孩子们,我们都把先生当再生父母看,真的,如果世上有圣人那就先生这样的。”
连温酒叹道:“你可别折我寿,我本来就不长寿。”
章凤衷连忙肃然道:“先生怎么能胡言乱语?快说呸呸呸。”
质朴之人,觉得呸呸呸可解一切厄运。
连温酒不说,只是笑了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再抛进嘴里两颗花生米,美哉美哉。
成了不会长寿,毕竟东主是个卸磨杀驴不能留污的心肠,不成,那就死的更快了。
“先生什么时候娶妻?”
“不娶了。”
“为什么?”
“因为我......真的不长寿。”
连温酒看向天上,眼神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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