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一天,太阳升起,宿醉的人们陆续醒来,昏头昏脑地返回家中。阿米尼娅一早就告别了贝耶里夫妇,跟着玛哈特一道出城。清晨的香料市场已有商贩开张,狂欢节将至,他们守着摊位想要再赚上一笔,至于疯狂玩乐——那是富人们的专利。
玛哈特想让阿米尼娅坐上马,她依旧婉拒“敷了药,脚一点都不疼”,玛哈特只得作罢——两人各有心事,一路上只匆匆赶路,连话都没有多说几句。直到回到村中老屋,打开门,望着屋内一片昏暗,阿米尼娅忽然意识到没有菲娜伊尔,这个家是多么冷清,她看向玛哈特——青年长得朴实敦厚,较宽的下颚,眉眼更像父亲一些。
玛哈特头一回被人仔细端详,一瞬紧张,又很快故作镇定。
“我没想到,你会将东西都赎回来。”
阿米尼娅率先开口,她摆弄着腰间的护身符,卵石大小的黑曜石打磨得十分光滑,在阳光照耀下表面隐透出一圈圈彩色光晕,另一面,则是一些刻纹,像是某种符号。
“我不记得过去的事,也不知道这些东西对……以前的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可能我这辈子都想不起来,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什么都不想才会活得更轻松吧,可是我……”
“那是楔形文字——”玛哈特突然说道,“虽然不懂含义,但是我见过。”m.chuanyue1.com
将军曾令精通各国语言的书吏,将这种文字抄录下来,并一一注译,那份厚厚的莎草纸卷至今还放在孟斐斯的将军府邸书房内。
“楔形文字?”
阿米尼娅依稀知晓,在埃及东北方,临海的迦南之上,许多国家和城邦都使用另外一种文字——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的过去和它们有关?
“玛哈特,谢谢你告诉我。”
阿米尼娅真诚地道谢,心底升起一丝希冀,也许有一天,她会离开这里,离开埃及,去更遥远的地方——这很不容易,但她却愿意为此努力。
玛哈特还想说什么,他捏紧了拳头,好一会儿才松开,
“我发现你的那阵子,很乱……有不少人在尼罗河沿岸搜寻,说是家中奴隶叛逃……”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不是,”阿米尼娅笑了笑,“谁见过这么娇嫩的奴隶?”
刚醒那会儿,她拾柴火能扎得满手血,洗衣服能把亚麻都揉散,烤出来的面包黑得像碳……要是奴隶都这样,那奴隶主岂不得郁闷死?
玛哈特似是想到那些糗事,脸色稍缓道,“我接到命令,立刻要返回孟斐斯,你一个人……”他从腰间取下布袋,不容拒绝地塞到阿米尼娅手中,“你要照顾好自己。”
说完,青年翻身上马,一扯缰绳,军马嘶鸣着起来,玛哈特忍不住扭头看——少女站在篱笆前,笑吟吟地挥手。他心中一叹,当初救下阿米尼娅,是他存有私心,她为了报恩,选择留下。那年埃及瘟疫蔓延,死去的人数以万计,她将菲娜伊尔照顾得很好,还为父亲操办了葬礼……现在菲娜伊尔已经嫁人,她要离开了,他虽然万般不舍,他却不会因此阻拦。
是的,他喜欢她,可她的心清澈得像池水,水中没有他的倒影。
玛哈特回转身,不再留恋,他夹紧马腹,向着渡口而去,两旁的景物向耳后飞闪,越来越快——
哈托尔赐予我爱的种子,
我将它种下,
种子却没有发芽,
它在等待,
最好的人将它灌溉……
··
天狼星与太阳一同出现在清晨的东方,尼罗河开始泛滥,绿色的潮水夹杂着粘稠的泥沙,汹涌而至,水位上涨淹没了一片又一片谷地,整个埃及举国欢庆,献给众神的狂欢节一直持续了七天七夜。
阿米尼娅再次见到菲娜伊尔时,已穿上了簇新的长袍,普通不过的款式和布料,却因出产于专为僧侣制衣的工坊,而在平民眼中格外体面。
“你去了赫奈斯后就没了音讯,我日日担心。”菲娜伊尔又惊又喜,“你真的进了神庙?”
“只是在“生命之屋”里做些杂事……”
“生命之屋”隶属于神庙,是对平民开放的场所,算是整个宗教体系里属于最底层的地方。到那里祈愿,占卜,解梦,求医等都是平民日常生活中经常做的事——自从图坦卡蒙法老恢复阿蒙神的信仰以来,各地的阿蒙神庙都开始翻新扩建,阿蒙神庙的“生命之屋”更是被各地涌来的人们挤得水泄不通……
“——供奉的是贝斯特女神。”
“欸?”
贝斯特,猫神,也是最古老的守护神之一,她象征家庭温暖与喜乐,月亮和音乐,而当她愤怒的时候,就会重新化身为战争女神守护整个埃及。她的崇拜地区主要是在三角洲,如今怎么到这里来了?
贝斯特神庙的大祭司这样回答:贝斯特是拉眼中的火焰所化,拉的光芒照耀大地,我们也要将贝斯特的守护贯彻到底——于是便紧跟阿蒙神庙的步伐,着力在各城市修缮贝斯特的神庙,想努力发展一下。
古城赫奈斯新建了一座阿蒙神庙,围墙打得又高又阔,贝斯特和一干小神庙犹如附庸般被挤在角落里——大部分平民全都涌到了阿蒙神庙,祈求这位被禁长达数十年的主神的庇佑,人们如此狂热,就不免“冷落”了其他神灵,当然也包括贝斯特女神。
“不管怎么说,都是好工作呢!”
菲娜伊尔捧着一大堆猫头女身造型的香膏瓶和护身符由衷赞叹道。她很喜欢这些礼物,尤其是一件小型雕像——猫首人身的贝斯特女神优雅地坐着,身边围了一群小猫,这是很好的寓意,象征着人丁兴旺。
以后我会给贝耶里生下许多孩子,菲娜伊尔想。
“对了,哥哥几天前托人来过口信,他很好,还升职了。”
“愿神灵保佑他。”
阿米尼娅现在很有职业修养。
两人说了会话,阿米尼娅就要离开,“我这回是告假出来的,得在日落前回去——你放心,以后有空我就来看你,要是你有什么事就叫人带口信给我……”
……
菲娜伊尔依依不舍地目送少女,直到对方单薄的身形没入人海,才回转身。
“为什么阿米尼娅不愿意嫁给玛哈特?”贝耶里疑惑地问,“做个军官太太难道不比自己在外工作强?”
“我嫁给你,也不是因为你的身份地位。”菲娜伊尔嗔怪道。
“哦,亲爱的,哈托尔让我们彼此相爱,这是多么幸运的事!”
贝耶里将娇俏可人的妻子拉入怀中,不再提及这个话题。
··
阿米尼娅穿过市场,街边摊位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辛香料,香油,香膏,油脂罐子,小摆件和挂饰……浓郁的薰香味贯穿其中。一只猫在屋沿上踱步,身形灵动,青铜色的被毛紧贴在身上,带着清晰可见的斑点,琥珀色的眼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发现了她的目光——
“喵~”
它唤了一声,仿佛打了个招呼,随后轻盈跳跃,几下就没了踪影——多么奇妙的感觉,仿佛冥冥中的相遇。
阿米尼娅的思绪飘回到那一日,她随着欢庆的人群来到赫奈斯……
赫奈斯是一座古老的城邦,曾在中王国时期短暂地成为过政治中心,因而城墙高耸,道路宽阔,神庙群更是气势恢宏,从周边小城和村庄赶来的人们盛装打扮,只为在古老的新年祭祀中一睹神灵的真容。
阿米尼娅随着人群中缓慢移动,平整的泥砖铺路,两边以鲜花与绿树铺就,城内的运河蜿蜒流向远处的圣湖……倘若一座上埃及的省府就有如此规模,那么孟斐斯,底比斯,以及如今的新王都又该是如何繁荣?
阿米尼娅正感慨,无意间发现一条安静的小径,越过稀疏的花丛向里延伸,没入绿荫。恍惚间,耳畔传来轻柔的歌声,
“到我的近旁来……到我的近旁来……”
周遭的喧嚣渐渐消散,在莫名的驱使下她向小径而去,一步步向前,听那声音慢慢清晰:
“到我的近旁来,为众神歌唱,
至白沙深处去,以月光为梭,
漫长轮回,周而复始
醒来的睡去,另一个复苏……”
……
一遍,又一遍,歌声乘风回荡,最终戛然而止。
阿米尼娅不知自己为何泪流满面,她拭去眼泪,看清了眼前——小径的尽头是一块圆形的石台,上面堆满了新鲜的花果,石台正中卧着一尊兽形的青铜雕像,颈部环绕着坠有拉神之火的金色护身符项圈。
“喵~”
一只通身银白的猫从雕像身后探出脑袋,碧蓝瞳孔,眼神慵懒妩媚,见阿米尼娅愣愣地站在原地,便踩着阳光走上前来,漫不经心地绕了她一圈,毛茸茸的尾巴扫过小腿,带着微微的痒。
阿米尼娅蹲下身,伸手抚摸白猫的脑袋,见它很享受的仰起头,又挠了挠它的下巴,白猫发出愉悦地呼噜,一点也不怕生地跳进她的怀里——温暖的阳光下,阿米尼娅觉得眼皮渐沉,她环抱着白猫靠在雕像旁,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来到一座美轮美奂的巨大宫殿,殿堂上端坐着一位美丽的女神,金色的冠冕,银色的长裙,如丝如绸地黑色长发……女神看着她微笑不语,手中的叉铃发出悦耳地声响……
当贝斯特神庙的祭司寻来时,便看到令人惊奇的一幕,全城大大小小的猫都聚集在祭祀石台前,它们或打盹,或嬉戏,或簇拥着贝斯特兽神像,神像旁靠着一名少女,她的怀里抱着——
“——圣猫!”
年轻的祭司想上前,却被长者阻止,一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守着,直到夕阳落下,猫群散去。
“喵~”
圣猫伸了个懒腰,从少女怀中跳落——少女犹自睡得香甜,面纱半拢着红润的脸颊,睫毛湿润,像是沾着清冽的露水。夜幕降临,当她轻轻睁开眼,云霞的余晖落入眼眸,令人为之失神。
阿米尼娅万万没想到,自己撸猫睡着,醒来后会被一群祭司围观,为首的长者自称来自三角洲的帕贝斯特,是贝斯特神庙的大祭司。
“你是怎么穿过高墙和守卫的?”
“有一条小路……我听到了歌声,还看到……”阿米尼娅突然不说话了,她发现四周根本就没有绿地,只有高耸的围墙,仅有的一条道路直通贝斯特神庙的内殿,门外有侍卫看守,寻常平民根本进不来。www.chuanyue1.com
“……我不记得了。”
“是她偷了圣猫!”年轻的祭司大声道,“圣猫原本待在神龛里,巡游时突然不见了,我们找了许多地方……”
“可是我们一直在神庙里,根本无人靠近……”
“为什么圣猫会在这里?”
……
祭司们窃窃私语,阿米尼娅有些摸不清状况,圣猫蹭了蹭她的手,阿米尼娅见它亲昵地撒娇,很自然地顺着它油光水滑地皮毛,从头抚到尾——随着她的动作,祭司们齐刷刷地看过来,眼睛都直了。
“她、她——她居然亵渎神灵!”年轻祭司声嘶力竭,“就是她,一定是她!”
“嗯?”
阿米尼娅被几乎戳到眼前的手指弄得一脸茫然,可她一停下,圣猫便开始叫唤,还抱着她的手不放。
“……”
“……”
“是圣猫选择了她,一切都是神灵的旨意。”大祭司叹息,他见青年祭司愤愤不平,便道,“你可曾见过圣猫对其他人也如此亲近?”
何止是亲近,简直就是黏人!
祭司们心中暗想。
圣猫可不是一般的家猫,曾经显现过神迹,个性也十分冷酷,在他们这群常年侍奉的人里,有几个没被圣猫抓伤过?有些甚至连圣猫的身都近不了,除了守在帕贝斯特大神庙的两位圣女祭司能够轻轻触碰……能够与圣猫这样随意相处的也只有眼前的少女了。
“可她……”
年轻祭司还想说什么,就被一声猫叫打断。
“喵~”
明明是轻柔的叫声,却仿佛能够于无形地空气中,直击灵魂深处——年轻祭司浑身冒汗,敛声退到一旁。其他祭司见此,都知道是圣猫发怒了,一个个恭敬地退后——谁也不会与神灵的化身对抗。当然,这一切在阿米尼娅看来,只觉得那年轻祭司的脸色一会白,一会青,然后捂着心口就闪到人群后面去了,是不是犯了什么急症?
“既然如此,你便留下吧!”
在大祭司发话后,当夜,阿米尼娅就被带到了“生命之屋”,大概是有过从平民直接招收学徒的先例,她被叮嘱必须从最基本的工作做起,学习各种知识,虔诚祈祷,直到成为合格的专职祭司,并在觐见两位圣女祭司后,才能被允许留在圣猫身边侍奉。至于圣猫——作为贝斯特女神的化身,它要继续巡游其他的城市,直至走遍整个埃及,每一年,都是如此。
……
回过神的时候,阿米尼娅已经走到了明亚北面的临时港口,尼罗河的水位上涨,将细小的支流吞并,城市中挖凿的运河也被一并倒灌,村庄与村庄成了一座座岛屿,仅有些高地彼此相连。从明亚到赫奈斯的水路,原本是要顺着尼罗河的流向绕行,如今船只穿梭于几段运河中,半日便可来回。
阿尼米娅上了渡船,年轻的船夫一路上频频搭话,见她语气和缓,船资丰厚,便愈加尽心——他见过许多人自持有些身份不爱搭理他,这位贝斯特神庙的女祭司可真不一样。小船行驶得极快,没过多久就到达赫奈斯的运河口,前面的小船纷纷靠岸停下,原来是几艘气派的大船从圣湖中驶出。
“听说阿蒙神庙的大祭司亲自来了……”
“……法老派了军队守卫,荷伦希布将军下令,任何船只都不能进。”
“赶紧走吧,晚了连内城都要封——”
话虽如此,可大多数人还是围在岸旁看热闹,阿米尼娅急着赶回“生命之屋”,便在船夫的搀扶下上了岸。与此同时,弯月般地大船迎风而来,冲击地水波激荡着小船,引得人们一阵惊呼。阿米尼娅下意识看去,描绘着荷鲁斯之眼的船帆从她面前经过,一阵风吹来,带起她的面纱——不知怎么,面纱竟然被卷入风中,而后又轻飘飘地落回水里。
“……这是您、您的。”
船夫用长长的船篙捞起湿透的轻纱,却在见到阿米尼娅的容貌后,愣住了。
“谢谢。”
阿米尼娅接过面纱,转身离开——与此同时,在描金的大船之上,一道目光落在少女身上,久久地停驻。
“怎么了,将军?”内侍官俯身询问,“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没什么,”男子收回目光,沉声道,“传令下去,全速前进——”
……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贝斯特贝耶里更新,第 3 章 【第三章】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