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到来之前,他带着我,终于回了我们的家。我们俩稍稍整理了一番,掀了我盖在这里近六年之久的白布。我伸出手摩挲着家具的表面,一时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因为他和沈安一直有来打扫,它们倒是不像一直尘封的样子。看得出来他这一整天都很忐忑,他舍不得把我一个人放在这里的空气中,从后面把我整个人抱在怀里,我往后靠了靠,他就把脸埋在我肩上。他的头发软软地扫到我的脸边,我蹭了蹭他,问他,怕什么啊。他没说话,把头更低了些,摇摇头。
我拥着他坐下,偎在他身边与他一起用手机在网上看家电。他终于笑起来,对我说你这也太会哄我开心了。我问他,那我们的设计师可有什么建议?我其实不懂这些,他也从来不用我操心,他说的便一定就是了。这里的房型生活动线极其舒服,卧室很大,我们最后决定辟出来一处放原来书房的东西,把书房重新收拾好来专门给小姑娘住。
他也许是怕我亲手收拾会想太多,抢在我前面收好了大多数杂物,倒也没有逞强,没有自己动重的东西,乖乖的等着我一起。
感觉他连坐姿都一直是板板正正的,腿整齐地平放,双手交握着放在身前,合着眼睛在沙发上休息。听到我走近他便睁了眼,也没有动作,看着我把绒毯盖在他身上,他才抬手拉住我的手腕,说好了好了,歇一会,又要干活还要照顾我,辛苦小丫头了。我赖在他身旁问他,痛吗,要不要给你揉揉?他笑,然后调整了一下姿势坐好,说我躺平不动了,你自由发挥吧。我也没客气,我现在只需要探一圈就大概可以知道他哪里难受,果然找准了位置按了下他就疼得呼了口气,说好厉害。
厅里的落地窗前曾映过他的太多身影,不久后的一天午后,他坐在窗前藤椅上微微前倾着身子画画,白色卫衣和版型极素的深色牛仔裤,稍侧着身,腿细细长长乖巧地并在一边,绿植的影子正好映在他的手腕上,不知是因为动作还是风,叶影照得摇摇晃晃。他身后椅背上搭着白短绒的薄毯,念念正坐在他身旁的小竹墩上,托着下巴认真地看。
我站得远,看不太清他在画什么,而我却清楚在我眼里,他才是人间画卷,万千山河。
精心调养下他这段时间身体确实还可以,感觉得出来,不舒服的频率低了许多,他起初还说我不要一直盯着他,班也没办法好好上。实际上自从他出现,我就深知自己的取舍,早就调了岗位,难得地在这个年纪拿出了一股不管不顾的劲儿,只为了攥紧他的样子。开春这段时间他陪我走了好多地方,我带着念念玩,他就在旁边看着我们轻轻的笑。
去医院复诊换药的时候主任仔细地讲了手术方案,实际上本来这种治疗方式就是重建再造,他当时身体扛不住这样的创伤,这才分成几步进行。随着日子愈来愈近我架不住心里的不安,单独去和主任医师再逐步确认,每一项风险和预后都一遍一遍地问,恨不得一定要得到一个万无一失的承诺。最后主任明白我的心情,让我等他一下,处理完其他病人就过来找我。
下班了,你跟我来。主任带着我到了更衣消毒的办公室,到自己柜子前,自然地脱下白大褂换衣服。他说,小莫,在诊室以医生的身份,我不能向你说保证的话,但是现在脱了这身衣服从朋友的身份,我既然拉了他回来,自然不会让他再冒险。这本来也是当时治疗手术的最后一部分,他不愿意,我才没再强求。主任看着我点头,你信我。
我没想到医生会和我说这些,一时意识到我的冲动顾虑实在愧对这份本该有的信任和对人家专业的尊重。我无奈地半鞠躬笑笑,说对不起,我只是害怕。
行啦…我当然理解家属。医生换了种语调,说认识你们几个也有六七年了吧,还不算朋友呀,这么客气。
他提前一天住到医院,开始一边检查一边准备,等到一切妥当,回到房间换上医院病服的那一刻,他好像有些犹豫,呆呆地看起来心神不宁。怎么了…其实我八成猜得到原因,他踌躇进退,左右都是最怕不能好好地陪我。不过我想他有努力让自己靠近我,他的小心思细腻柔软,没有再装作乐观坚强给我看,他抱着我,头低在边上,轻轻地说我害怕……穿书吧
我抱他紧了些,摸摸他的头,说宝宝放心,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也可以照顾你。手术就一小会儿,醒过来就可以看到我,好不好。
好,他笑,问我,你叫我什么?从哪学来的。
大概是从念念那吧,我一本正经的答。他就直起身看着我撅嘴,嗯?就随便哄我的啊。
我让他坐下来,我这会正蹲着给他系裤脚的扣子,碰到他的脚腕又是凉得冰手。我说不是随便,是专门哄你的,宝宝。我给他脱掉鞋,握着他的脚放到床上去,用被子把他整个腿盖起来,简单给他按一按,好歹不至于那么凉。他顺着我的摆弄抱腿坐着,又脸红了一片,我不抬头看他,也能感受到他眼神柔软地一直看着我。双脚被直接放在我腿上他特别紧张,不知所措地缩了缩,早年他常常说女孩子不要染寒气,而他是化了又复冻的冰,总不许我贴他太近,拒绝汲取我的温度。而我就一直赖在他身边,不管他说什么,只问他,暖不暖和,这样是不是舒服多啦,惹得他没办法,光是笑。
他从下午开始禁食水,到了晚上也睡不着,他好像有好多话要对我说。其实随着时间临近我也揪心地很,没有拦他,就一遍一遍的给他用温水润润唇漱漱口。毕竟难得地打了止痛剂他没有其他负担,我可以好好地陪他聊聊天。其实我这个人,本是事情过了便淡忘,也许模糊不清,甚至有的完全失了印象。他却经常在回忆里,每一处细小的过程都刻在记忆中,密密麻麻,整整齐齐。所以以前经常他与我提起的事,我一脸茫然,不过如今的我早已成了他的样子,有好多好多话想与他细细讲。
他第二天一早的手术,他的闹钟响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窝在他怀里睡着了,我吓了一跳,迷迷糊糊的地赶紧起来,他应是一夜没睡,拍拍我,跟我说没事的,慢点起。我愧疚地不行,他说你最近这么累,该多睡一会,正好让我多抱抱你。…我被他这样讲得,尴尬地推了他一下,他就笑起来,说快收拾收拾,一会该有医生来了。夶风小说
他此时倒是温暖的,也许是我一直伏在他身边的缘故,我问他,你怎么样。
他说,只有一点痛,没问题的。
他因为一直没吃过东西我便没让他起来,只要他坐着给他洗了洗脸和手,他就仰着脸像猫咪一样嘴角弯弯地任我摆弄。他皮肤白白净净,却是典型的沙漠皮,干得厉害,我用医院开的甘油稀释了给他擦,然后蘸了一点点在他眼底的细纹上,他笑眼看着我,我想我是被这副容颜吃定,完全败了。
从医生来检查开始我便一直拉着他的手,他也一直握着我,指尖的温度却渐渐凉下来,一有机会就把脸埋在我怀里要我抱着,直到躺到病床被推进手术室,才不得不松了拉着我的手。我一直在找话题跟他说话,他就沉默着听着点头,进去前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还是说别怕,没事的。
我眼看着手术室门关上,心跳都停了半刻,这时沈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背后,喊我,姐,跟我来这边坐。他说他也挺担心的,苏源让他在手术过程中陪着我,可以和我讲讲我不知道的事。有些事苏源自己不愿意说,但他也怕沈安一味的顺从他的意思心里不舒服,只跟沈安说不用刻意隐瞒,没有所谓。此时我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他给我的保护,一直都在。即使在他虚弱到无力抵挡这些风雨的时候,他也要把我藏在一个背风的地方,独自承受一切。而我似乎始终也没能和他一起并肩承担这些孤独。
我对沈安说你说吧,我会好好记着。沈安摇头,说姐你只要记着怎么照顾他就好。沈安仔细给我说了医院每天活动的时间,不同科室的关联,负责的医生,和他症状对应的措施。
但他当时没有对我说,那年苏源刚稍稍恢复意识,见到沈安不知所措的样子,仅有的一点清醒时间都用来教他如何去做,甚至告诉他自己如果再昏迷,再抢救时,他应该怎么办。我即使之前能猜到大概,可真正听到时,我很长一段时间也无法忽视那种心痛后怕和自责。
这场手术做了近十个小时,从上午一直到了快晚上,中间小安守在那,我去买了一次饭,我们两个就蹲在医院椅子边匆匆吃了,强制补充点体力。我好像把手术室外面的环境模样在眼睛里描绘了无数遍,每一个细节,哪怕地砖的纹理都清清楚楚,盯得眼睛酸涩地疼。
终于等到他出来的时候,呼吸机都还连在身上,多年前我没有看清过这个情景,如今医生让他在我面前多停了一会,那么瘦弱一个人被埋没在各种仪器里面,只能看到他一点点的脸,他眼底一片青,肤色也在药水颜色下显得更差得吓人。
主任这时对我说,你哭什么,他没事,手术挺成功的。我才发觉,回答说我没想哭…随手抹掉根本不受我控制的眼泪,起身问主任,他情况如何,然后认真平静地记着接下来的注意事项,深深的跟人家道谢。沈安毕竟也成了家,那晚便让他回家去,我自己在icu门外的楼道里,在陪护床上睡了一夜。监护室门口这里很吵,不管白天还是夜间,都时不时有医生和家属的交谈声,或是讨论声,或是争吵声,或是哭泣声。这里的空气承了太多绝望和恐惧的情绪,压得人心里沉沉的难受。
他体质太差,术后醒来除了常规的发热,血压低,贫血反应和胃肠反应也明显得很,所以过了36小时危险期医生便特意让他回了特护病房,护士和我都在,专门守着他,也许能好受一点。他从监护室被推出来的时候是醒着的,是他这两天第一次见到我,眼睛有点迷离地看到我,睫毛微颤着,眼眶慢慢变得通红。我上前把他基本没温度的手握在手心里,对他说不怕,辛苦了。他努力用指尖慢慢贴近我的手,也没什么力气,眼睛带了点笑意弯了弯,牵得眼角凝了一滴泪。我拿了无菌棉球为他拭掉,真的心疼。
主任本应这两天休息,干脆也就换了常服,偶尔来他这屋帮忙,顺便跟进他的情况。
药劲过了他自然难受地要命,因为麻药和贫血犯恶心,又被止吐针压着,只能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嗝,他那么瘦,颈部吞咽的动作看着格外明显,又被带得肠胃和伤口都疼。我一直在他身边陪着,护士便没有再绑他,也摘了监护室里的手术帽,他的头发就被冷汗浸湿得贴在额头,额角和脖颈青色的血管紧绷着,竟是为汗水引了条流下的路径,我一直给他擦着甚至都觉得来不及。他也还在发烧,终于等他昏沉睡过去我才跑到门外,在窗前忍不住蹲在地上哭了一会。沈安跟出来站在我旁边,我问他,他每次都这么难受吗?沈安说,是,现在他真的已经好多了,这些也算正常范围的副作用。他主要是免疫力低很容易感染,做这个也是为了以后风险小一点,之后恢复期一定一定要注意好。我点头答应着,我本以为自己过了这么多年,又做足了心里准备,会更平静有序地面对,不想还是让他宠得,只要看见他的人就完全溃散。
我去医护室配合护士姑娘把自己重新完全消了个毒,再回来陪着他。他这会身上好多的仪器,各种指标都在监控,手臂上也又是一个预埋针,细细的血管涨得我看着也觉得疼,输液的间隔我便算着时间给他冷敷再热敷,缓一缓肿痛和青紫。他基本隔不到两个小时睡一阵醒一阵,醒的时候我跟他说话,他望着我听,他睡着了我就盯着仪器上的图案和数字发呆。晚上我把沈安送来的食材用料理机打碎了,交给医生,眼看着给他从胃管送进去。他倒像是习惯了,只有胃里刚接触到水的一瞬间整个人抖了一下,一直乖乖配合着。
转天伤口换药的时候我拉着他,他抬抬手示意我背过身去,我摸着他的头说没关系的,让我看看你好不好,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闭了眼没再阻拦。医生给他整个腹部都涂了药水消毒,他这里饱受折磨,苍白纤细干瘪皴皱,大大小小的数个疤痕,这次又添了一道斜着穿过来的长长的刀口,还有只剩很小一个区域的新的人造皮肤。主任手法很好,但毕竟这样大的一个伤,上药时还在微微渗血,看着着实可怖,我紧紧握着他,盼着能给他哪怕一点点的安慰和力量。
这样又熬了一天半的时间,撤掉了部分仪器和饲管,他才能开口说话,能微微起来一点半躺着,不再用人帮忙翻身。
送走护士姑娘,晚上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关了门洗过手回来就见他望着我,虽然很虚弱也没发出声音,却是由心地露齿一笑。我这么多天的紧张和恐惧似乎都被这个笑完全化去,走到他跟前,夸他说你真棒。他声音哑哑的,还稍有一点有气无力,低声笑着说这应该也是哄念念的吧。这人竟还记着之前的仇,我便在他身边坐下来喊他,苏源。嗯?他轻轻地应。我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我爱你。他没想到,愣了一下,我补充道,只说给你一个人的,我爱你。
他垂了眼笑,傻傻的点头。也不忘了逗我,说那这些日子,就麻烦你好好照顾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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