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
脖颈隐隐作痛,仰视的角度并不舒服。
从这个角度,他只能看见了一个很陌生的萩原研二。明明还是熟悉的五官和发型、熟悉的动作和表情,但是不一样,完全不一样。那种吊儿郎当的随性,不再是好友间可以随意开出的玩笑,转而变成一种伪装,就好像淡淡雾气笼罩住尖锐的刀兵,隐隐绰绰间、依旧可以感受到喷薄而出的戾气。
对方的眼里瞳仁分明,瞳孔甚至隐隐反照出他的样子。
松田下意识睁大了眼睛,只觉得自己的头皮一整片连在一起,发麻的厉害。
他的心脏陡然加快,一种很荒唐的猜测短暂地占据了他的心神。
但怎么可能呢?
就算外貌可以伪装,许多的小细节是没办法伪装的。他和萩原认识十几年了,这么多年的相处还不足以让他分辨吗?站在他面前的人,除了萩原研二之外,还能是谁呢?
松田垂下头,为自己莫名冒出来的荒唐想法暗自发笑。仅仅因为一两句、听上去很丧气的话,就莫名质疑认识十几年的旧友,未免也太奇怪了。
他突然被捕入狱,那个空降的长谷部又死死咬着他不放,他们通宵查案,肯定顶着很大压力。看守所里的规矩太多,这家伙也不知道使了什么劲儿,才得以进来看他。
人的想法,本来就是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有的时候乐观积极,有的时候难免丧气。眼下有这么多事情挤压在一起,压力骤然堆砌、说一些丧气话也无可厚非。但这家伙突然说一些、警察不值得信任、警方查不到真相之类的话,莫名有些别扭,简直就好像是——
把他自己也排除在警察的范围之外。
·
穿着一身囚服的黑发青年,兀自坐在水泥地上,埋着脑袋一言不发。有一段时间没能好好打理的短发,潦草地堆在一起,刺楞的发尾扎着脖颈,看上去莫名有些伶仃。
心脏最里侧的地方,蓦地动了一下。
萩原咽下原本要脱口而出的话术,开始反思自己那番话是不是有些过火。
在进入看守所之前,他其实都已经想好了具体的话术。这套话术他在很多人身上都实验过,即便洞察力强如波本,也在警戒心不强的时候、险些被他欺骗。更不要说是眼前这家伙,在面对他的时候,这家伙的戒心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只需要先勾起对方对于警方的怀疑,然后摆出具体的事实和证据——证据根本不需要他费心。
眼下网络上的舆论,几乎在一边倒的指责松田,警视厅方面又完全没有出面澄清,这种熟悉的、被警察诬陷的经历,和多年前、松田父亲所经历的简直一模一样。
他不需要耗费多少精力,只需要用最简单最真诚的话术,就足以勾起眼前这家伙对于警视厅的愤怒、进而递出酒厂的橄榄枝。
就算是话术出现问题、计划A失败,对方并没有被勾起愤怒,反而凭借直球型本能摸到真相,开始怀疑他的身份、怀疑他是其他人假扮成的“萩原”、怀疑他来这里的目的——
这些都没有关系。
他提前准备好了planB。
一个世界不可能同时存在两个萩原,所有人的思路都不可能接受这一点。
所以对方一定会对他产生好奇,想要查清楚他的身份,那种敏锐的本能使得对方不可能放过这个线索,而是会一直一直追查下去,乃至查到酒厂的存在,得到进入酒厂、察觉真相的门票。
殊途同归。
总之,无论对方信还是不信、怀疑还是不怀疑,他都能把人带回去。
这些都是他原本的计划,周全严密。
但等到真正执行的时候,他又莫名开始动摇。
对于这边的松田来说,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虽然同样是被送入监狱、被冠以莫须有的名头关押起来等待审判,但这家伙所面临的处境,显然要轻松许多。对方不是孤身一人,他自己也不可能放任事情、滑向最糟糕的结局。说到底,是他太过于感同身受,在看到对方同自己过分相似的境遇之后,产生不那么必然的联想而已……
原本那股说不清楚的疏离感,在对方明显示弱的状态下,迅速散去。他并不想遭受对方的怀疑,不想看到对方充满质疑的眼神。
有没有可能,只是单纯用萩原研二的身份和对方相处,不留下任何线索和痕迹?
萩原叹了口气,缓缓蹲下身,使自己的视线和松田平齐。
他抬起头,刚打算说些什么——
铁栅栏猛地发出哗啦的声响。
一只骨节匀称的手,忽然从铁栅栏的间隙伸了出来,一把揪住他脖子上围巾,猛地往前一扯——
黑发青年整个人倒在栅栏前,雪白的围巾四散开来、铺在地上。
他震惊地抬眼,额前的碎发堆在耳侧,蓝紫色的眼睛瞪大。
只见原本低着头的松田,忽然抬眼直视着他,一手揪住他的衣领,一手撑住地面。
这家伙的脸上,挂着一副不太客气的笑,墨点似的眼睛发着光。
“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说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大概是一整天都没有说过话,这次说得又急又密,嗓子眼有些哑,说话的时候还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那张一边咳嗽、一边挑眉的俊脸,扭曲到有些滑稽。
“我承认,警务系统里固然有很多草草敷衍、整日尸位素餐的垃圾,他们拒绝一切麻烦的事情,只想要快点把这件事结案。但同时我也相信,警视厅里大部分警察都还算尽忠职守。而且——”
松田顿了一下,收紧手指,缓缓靠近萩原研二。
他们之间只隔着一道铁栅栏,四目相对。
“就算是其他警察不相信我,就算他们想要敷衍了事、想要按照明面上的证据迅速结案,就算那些媒体胡乱报道,就算不明真相的民众随意站队——”
“但不是还有你们吗?”
“难道你也不相信我吗?难道你不会去找证据、难道你也查不到真相吗?”
萩原研二怔住了,眼睛转也不转地望着对方,许久也说不出话来。
这些问题……完全没有办法回答。因为信任来得太过于轻巧,对方的反问太过于理直气壮、理所应当,所以他根本招架不住。
对方那双眼睛亮得逼人,里面是纯然的疑惑,甚至天真到有些灼热,连带着他自己的眼睛,也跟着烫了一下。Μ.chuanyue1.℃ōM
萩原慌乱地移开视线、快速眨了眨眼睛。
他低下头、伸手去捡地上的围巾。围巾变得前所未有的滑溜,眼前一片模糊,要很费力、才能抓到围巾的带子。
但他始终没有反驳对方的话。
松田见状,也松开手指、整个人往后仰了仰。他下意识笑了一下,嘴角无所谓地挑得老高。
“相信你有什么不对的吗?我不仅相信你,我还全都得靠你了啊,萩原警官——”
他的视线无处可落,最后还是落在萩原胸前的围巾上。
刚刚扯的那一下,只将围巾扯得松松垮垮,却没能露出完整的脖颈。
要再上手一次吗?
现在的气氛好像不大合适了……
松田眯着眼睛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对方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什么。
但是如果不扯一下,他的心里实在很好奇。
这么热的天气,他怎么不知道对方还有怕冷的习惯?带什么围巾的、也太奇怪了一点……
要不还是扯吧?
扯了之后再随便找个理由?
正当松田准备上手的时候——
眼前这家伙已经退后了半步,重新把围巾带了回去,一圈又一圈缠绕地一丝不苟。
现在的距离,已经不能支撑他装作无意地扯下围巾。
但果然犹豫就会败北。
松田有些失望地收回手,手指在虚空中动了动。
“所以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
他干脆盘腿坐在地上,半仰着头问道:
“其实,我大概能猜到,外面的那群媒体一定写的很糟糕吧,是不是已经搞出一大堆阴谋论来?但媒体的事情又不会影响到判决?是那个长谷部又搞出什么新的事了吗?”
“……”
完全被带着往前走了。
心软才是最大的问题。
像这个家伙,就应该留给另一个松田去收拾,只有自己才是最能搞定自己的。
萩原垂下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长谷部他一直盯着你,即便现在已经有了新的证据,他依旧想要把锅扣到你的头上。”
“他这人怎么回事啊?我之前好像没有见过他吧……”
松田嘀咕了一阵,移开眼来。
“你说的新证据,是什么证据!”
·
看守所外,久川悠坐在副驾驶座上,远离人来人往的人行道。
虽然是他陪着萩原来的,但开车的人其实还是萩原本人。
这样好像就分不清楚是谁送谁?
久川悠抛开这个问题,凝神在眼前的系统界面上。这上面正在用二倍速,播放着动漫的内容。在不需要操心事态发展的情况下,追番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感谢缔造新剧本的景光。
动漫上刚好播到了赤井秀一在审讯室里的画面,弹幕人均化身暴躁大师。
[拳头硬了啊!制作组在搞什么名堂?这个反派快点下线可以吗?]
[已经知道你们是什么意思了,红方都是垃圾对吧!不用再强调了,已经yue了两筐了!]
[要命,我猫哥还中了枪,为什么要在这里陪聊啊?]
[长谷部是不是地球人还是怎样?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啊?]
[这家伙就是组织的卧底吧……]
[烦请不要用卧底这个词,我现在已经快进到,这个世界的组织就是由某些垃圾红方构成的了:)]
[快进到这个组织是各国政府拿来骗经费的:)]
[猫哥不是黑方吗?给我拿起加特林啊!站起来啊!把审讯室的桌子掀翻掉啊!]
[楼上冷静一点,猫哥现在还没被关进去呢……我估计至少得到他因为共犯被关进去、实现监狱一轮游之后,才可以完成黑化的步骤。阿卡伊任重道远啊--]
[等等,所以整件事情是--酒厂想要拉赤井入伙,给赤井安排了一个小任务(惊喜),给他提供了组织交易的情报。于是赤井赶赴现场收集证据、刚好撞上组织杀人灭口,他提前准备好录音笔并且追出去、遭到伏击然后中枪掉进河里、被柯南捡回家?所以松田是怎么情况?]
[松田就是小倒霉蛋。他熬夜巡查,在运气差到极点的情况下、意外误入杀人现场,成为被栽赃嫁祸的那个人。现在又被长谷部死咬着不放。长谷部是公安厅刑事部长调过来的,刑事部长问题很大啊。]
[还没有人告诉我,风见老弟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自从上一集看到他遇到恐怖片里爬出来的刑事部长之后,我已经整整一集没有见过他了。下一次见到他,不会又是在监狱里吧(痴呆)?]
[很合理,身份暴露的风见老弟直接被当成卧底抓进去--]m.chuanyue1.com
[救命!这是什么轮番进狱的现场?]
[所以这里就是赤井黑化的契机吗?]
[这里是黑赤读满进度条的时间吧!黑赤高帅!]
·
警视厅审讯室。
“姓名?”
“我只是证人,不是共犯——”
“姓、名!”
“……冲矢昴。”
“年龄?”
“30。”
“你的身份证件去哪里了?”
“被小偷偷走了,我是美国人,护照也被一起偷走了。”
“国际友人啊?你以为有了护照就可以逃脱惩罚了吗?”
“……”
“昨天凌晨四点,你人在哪里?有不在场证明吗?”
“……你觉得呢?”
“请不要反问我,回答问题!你有不在场证明吗?”
“我、在、场、”
“太好了!那你是否认罪?承认你联合刑警松田阵平一起、在居酒屋内使用警枪杀死了被害人,随后清扫现场、逃窜离开?”
“……”
“你是否承认你腰部的枪伤,是在和死者争执的过程中产生的?”
“……!?”
赤井秀一忽然愣了一下,原本的焦躁情绪瞬间消失,他的眼睛陡然睁大。
他的腰部缠绕着绷带,从外侧看不出任何问题。之前的对话中,他也完全没有交代过自己腰部的伤,对方怎么会如此清楚地知道这些细节?果然……
“你是否认罪——”
“警官。”
赤井秀一一手按住伤处,艰难地站了起来,另一只手支撑着他身体大半的重量。
他凑近坐在他对面的长谷部将一,稍一挑眉。
“你认识我吗?长谷部警官?”
“哈?我?”
原本捏着文档、按部就班扣帽子的长谷部,愣了一下,神色慌乱了一瞬,随即又迅速恢复正常。
他眯着眼睛,压着怒气反问道:
“你又在耍什么花招?别以为这样就可以逃脱法律的制裁……”
赤井秀一笑了一下,拿出以前在组织卧底时的那股气势。
他有一个很离谱的猜测。
关于这个警察,为什么会像是脑子坏了一样、完全听不懂人话,为什么明明有新的证据、却一直反复想要把罪名往他头上扣、绞尽脑汁想要把他送进去。
但是结合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以及所有细节来看,这个离谱的猜测,或许才是真实的。
现实就是这样奇幻。
赤井秀一抬起头,目光为凝,将原本的疑问句改成了肯定句。
“你认识我。”
他的记忆在片刻间,回到了那天晚上——
在拿到那条信息、潜入居酒屋之后,他像任何一个普通的顾客一样点单喝酒、但及时把酒杯里的不明液体倒在地上、并趴在桌子上伪装自己陷入昏迷。
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枪声,打断了他原本的原装,组织接头瞬间变成杀人灭口,他只能选择第一时间追出去、抢到证据——反而遭到了一众武装齐全的人伏击。
他腰部中弹、跳河逃生,以至于错过了报警的最佳时间,导致那位倒霉的刑警被人诬陷。
只可惜——
赤井秀一望着眼前这个、一脸古怪的“刑警”,忽然笑出声来。
本以为他已经逃出了伏击,没想到现在又自己跑回来。
原来这就是酒厂送给他的大礼物、大惊喜吗?
原本以为看到组织卧底的接头,就已经足够刺激。
但现在,事情变得更加刺激起来,让他忍不住开始期待——
如果真的加入酒厂,是不是能够见识到、更多更有意思的事情?
“你、认、识、我。就在那天晚上,我们曾经见过一面,你不记得了吗?”
赤井秀一微微后仰,整个人站直了起来。
他用口型缓缓说道——
“那群伏击我的人当中,有人拿着警枪。”
“长谷部警官,你的代号是什么?”
·
警视厅审讯室外,电脑上正在播放着一个音频。
“……客人,这是我们店的招牌梅子酒,您尝尝看吧,一定别有风味——”
录音里完整录下来店老板劝酒的经过,以及“砰”的一声响彻全屋的、脑袋砸在桌子上的声音。
这应该就是松田被酒迷晕时、哐啷一声倒在桌子上的声音。
在一旁听着的萩原研二和伊达航,齐双双感同身受般震了一下。
“欸,等一下,有了这个录音不就可以证明,松田在那天晚上确实被酒里的药给迷晕了吗?”
伊达航突然说道。
“按理说,是这样没错,但你们接着往下听。”
播放录音的小警察顿了一下,脸色有些尴尬。
录音的进度条继续往下走——
里面传来一些零零碎碎的争吵声、抢夺物品的声音,随后是“砰”的一声枪响。
正当所有人都竖起耳朵,想要听到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没了?”
“没了。”
小警察摇了摇头。
“录音被人剪辑过了,后面的内容完全没有录进去。我们也没办法判断,那一枪到底是谁开的,松田警官后来有没有醒来过。这个录音并不能完全佐证松田警官的话——”
萩原皱着眉,完全没办法理解这个小警察的脑回路。
“怎么不可以证明?!枪响的时候,松田还处于被人迷晕的状态,再加上现在已经有了人证,完全可以证明枪不是松田开的啊?关押在里面的那个证人,和松田根本就不认识,他们怎么可能协同犯案?你还不如说,是那个证人自己犯了案,嫁祸给松田,现在良心发现回来替松田作证来得更加真实一点。”
他自顾自反驳着,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变得有些战战兢兢的神色,直到那个阴气森森的声音,忽然从他背后响起——
“真是不错的推理。”
萩原研二登时转过身——
只见长谷部将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审讯室里出来,此时就站在他们身后。
“两位,我记得这是搜查一课的案子,你们有搜查的权限吗?如果你们继续下去,就是在妨碍正常搜查。”
一顶大帽子登时扣了下来。
这位一脸严正的刑警,用极其义正言辞的声音说道:
“但你们的推理确实很有道理,这段录音虽然经过剪辑,但也可以证明松田在枪响之前已经昏倒,所以犯人就锁定在那个仍旧在逃亡当中的店主,和这个自投罗网的冲矢昴身上。”
“眼下证据确凿,我立刻去申请逮捕令,你们把他带到看守所里。”
他顿了一下,温和地交代道:
“这个犯人一贯会些花言巧语,你们一定要保持清醒,不要听他蒙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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