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动所总部的试验场有好几个，他们现在去的是三号试验场，隆隆的齿轮运转声中，人们随着隐藏在地面上的升降梯，沉向下方。能进入试验场的人不多，除了皇帝近臣，就是帝国高官，精锐中的精锐。
缓慢下降中，轰然巨震突然响起，好像地底有一只巨兽在咆哮，旁边的墙灰簌簌落下。魏翕淡然地把落在她肩头的墙灰拂去。没有一个人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因为这个空间拥有九层不同的隔离层，包括厚达3米的混凝土墙，50厘米厚的高强度红纹钢装甲，甚至有白水银刻画的大型固化灵能矩阵……隔离层之间用大量的石墨粉末填充，能把议事厅炸塌的黑火药在这里只是毛毛雨。在永动所的试验场里这类爆炸三天两头发生，不值得大惊小怪。
不多时，他们进入了一个巨大的空间，层层叠叠的钢铁平台位于高处，从上方俯瞰，空间被分成了三个区域，左侧区域摆放着架子和金属箱。所有箱盖都是打开的，里面是各种小型装备。右侧则是实弹演练场，奇怪的钢铁巨兽正喷射着隆隆炮火，不时有机械师上前记录数据。最后一个区域属于全封闭式，里面有穿着白色实验服的研究人员围绕研究台配置奇怪的粉末和溶液，再把装配了粉末或溶液的炮弹丢到一口深井里，井中喷出三四米高的火焰，还有浓浓的黄色烟雾。研究员淡定地戴上防毒面罩，互相说说笑笑，等待烟雾散去。井口旁扣着两根金属绳索，绳索向着井底延伸，显然他们之后还有兴致下去看看爆炸成果。
没人对皇帝和高官们的到来显示出一丝兴趣，他们勉强抬头向上招招手，不知是对自己所长打招呼还是对所长上司打招呼，过来迎接的机械师们也自然地去换衣服融入热火朝天的同事中……这是一群以科学和机械为追求的疯子，你只有跟他们讨论新知识，他们才会把你当人看待。
奥丁皇帝对这些人也十分头疼，他不怎么经常到永动所来，因为无论正常人怎么挣扎，都没法摆脱这帮神经病的节奏，他坐在王座上目光如电征服世界，这帮神经病却大放爵士乐围绕着他载歌载舞。本来奥丁的预订行程是前往帝国东南部的温泉小城贾曼卡尔，取得战争第一阶段的全面优势后他需要养护一下身体，在温泉城会有灵能者为他施展仪式，给这具老朽的身体再注入一点活力。这趟秋季行程几乎是雷打不动的。贾曼卡尔的行宫不算太大，它毗邻一条清澈的河流，却没有树木掩映，终日都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中，在这座行宫里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奥丁皇帝可以像普通人泡一泡温泉，喝杯行宫窖藏的白葡萄酒，再闲散地倚在靠枕上睡个午觉。
但今年奥丁不得不临时推后了行程，因为加比雅所长传给他的紧急信息是这么开头的：我们或许已看到战争的结局，神正往天平上倾倒砝码……如果不是奥丁皇帝太过了解加比雅所长，知道她从来不无矢放地，他会以为永动所的人终于皈依了银月教廷。但他仍然下令改变行程回到雅莱，因为加比雅所长用紧急通讯权限找他只有两种情形，要么是永动所又要增加预算，要么是她们有了太过要紧的发现，无法轻描淡写就装配军队。
“我们通过蒙蒂伯爵提供的资料，在实验室中合成了百浪多息，又通过药物裂解，得到了无色的磺胺。但磺胺类药物有一个特点，只有进入生物体内，才能产生作用，在试管内则不行，我们做了动物实验，很成功，但就算是亲手把它制作出来的研究员们也很难相信，一种染料，竟然可以治疗人的肺炎和败血症。”阿黛尔低声说。
“那么，你们是怎么解决这一点的？”奥丁皇帝回头看了一眼，本来跟在他身后的阿比盖尔已经不见了踪影，邦当用眼神向他示意，奥丁眯着眼睛看了好几眼，才从一堆白色桶状物里找到了自己的圣女……她正拿着扳手热火朝天地拆一个怪里怪气的鸟翼般的东西，时不时打开喷枪焊接，炽烈火流一闪而灭、刺眼的光就像是镁光一闪，而其他研究人员围在她身边给她递零件，活像一群金鱼屎。
“这方面我们求助了战地医院的负责人，运回了一批伤口状态不好的伤兵。您也知道，他们基本也就是熬日子了，所以对参与我们的实验并不反感……当然，我们给了他们足够的抚恤金。”
奥丁点头：“非常明智的决定。你确实是很出色的人才，阿黛尔小姐，因为在这个组织里你是耐心最好的人了。”他这么说是因为加比雅所长也从他身边消失了，至此为止永动所只剩下阿黛尔一个人还在作报告。
阿黛尔露出自豪的表情，“我们生物化学部门确实比军用机械部门要出色。阿比盖尔小姐给我们指明道路后，我们在细菌方面的研究上立刻不断有突破性的进展。不像军用机械部，那里只是一帮刻苦的笨蛋，他们即便获得了小姐的启迪也总是会卡壳，不眠不休到现在还要小姐再来给他们解疑答惑，小姐的那纤细的手指应该在实验室无菌环境里指点江山，而不是跟一群莽夫打铁。”她自豪的表情变成痛心疾首。
“或许看在我们研制出磺胺的功绩上，您能把小姐再留给我们七天？”阿黛尔搓着手，试探着问。
奥丁皇帝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这些话似曾相识，皇帝出神两秒，猛然回忆起这不就跟他派阿比盖尔上战场时加比雅的控诉一个意思吗？又来了，又来了，那种神经病围着他载歌载舞的感觉。
阿黛尔缩了缩脖子，初见时的精英感已经荡然无存，她科研的能力固然高超，拉踩其他部门的能力还要更胜一筹，“五天其实也可以，实在不行，三天，三天，我们其实对磺胺的上级替代药物青霉素也有点兴趣，而且出成果的速度绝对全永动所第一……”
“我想，我们可以回到实验结果上来，阿黛尔小姐。”奥丁拍拍她的肩膀，说。
“好的，陛下。”阿黛尔有些无精打采了，“事实上，使用磺胺后，我们的伤兵感染死亡率从39％降到了3.8％，而且磺胺吡啶比磺胺制剂更有效，对肺炎球菌、脑膜炎球菌、淋病球菌都有杀伤力，能将大叶性肺炎患者的死亡率从25%降到4%。两个月来我们不断改进，在得到临床结果的同时攻克了工业化生产磺胺的技术，只要得到您的批准，这些药物立刻就能在短时间内配发到前线士兵手里。”
“你说的是真的？”奥丁皇帝忽然停下了脚步。
“这种效果……绝不能让这项技术流出去！”军部的某位高官的声音剧烈地颤抖起来，这些位高权重又处乱不惊的人很少流露出如此的震惊。
就算是拥有灵能的世界，磺胺对链球菌等细菌的杀灭作用还是堪称降维打击。在场的人没有蠢货，谁都能意识到这里面蕴含的巨大利益。
“知情者有多少？那些伤员呢？”奥丁皇帝冷冷地问。
“知情者名单在资料的最后一页，陛下，伤员们全都集中在永动所里，加比雅所长发布了最高级别的禁令，现在除了您亲自来，任何人都不得进出永动所总部。”阿黛尔补充道：“我的实验小组全程参与，现在实验室外有重兵把守，除了我，没人出来。”【穿】
【书】
【吧】
“还不够，让黑乌鸦和特别军事执法者也参与进来，绝不能泄露一丝资料出去。”说这话时，皇帝那张线条原本就过于坚硬的脸变得更加坚硬了，每根线条都像是刀剑的刃。
他身后一名官员奔跑着离去，很快，黑乌鸦和那些阴影中的执法者活跃起来，任何靠近永动所的可疑人员都被投入铁狱，令人窒息的紧张情绪随着那些黑色的人影蔓延向雅莱的每个阴暗角落。外围的人员们不知内情，他们只知道谁没得到命令靠近了斯诺登山，谁就要死。
“这是我们制作的样品。”阿黛尔从身侧的袋子里取出一个急救医药包，医药包里面的东西并不多，一卷纱布，一包止血粉，四片磺胺和几块医用胶布，还有两片止疼药，“永动所的产能无法满足三条战线军队配给，我们需要在外界开办工厂，陛下。”阿黛尔耸耸肩，把样品递给奥丁皇帝，“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实验室还要我主持，接下来该是加比雅所长为您介绍别的成果。”
红发的女人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人群中的蒙蒂伯爵，转身在黑衣军人的陪同下离开了。
皇帝身后的官员互相对视，他们的眼睛都在高速地闪动，他们在思考，剧烈地思考。有了这种神药，战局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们必须找到新的方案，这种药总归是会流传出去的，在流传出去前，他们要为帝国，为自己挖下最大块的蛋糕。
奥丁皇帝把急救包收入怀中，慢慢从高台走下去，灵能者随侍，有一部分军人按住腰间的枪械，所有枪支中都打开了保险，高处的军人注视着下面的一切，一丁点的风吹草动，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把枪拔出来。
其实他们的警惕全无作用，奥丁皇帝和许多高官太熟悉这些人的作风了，武器配备军队时机械师拎着箱子从山里的列车中走出来，交货之后匆匆解说几句，只丢下砖头一样的使用说明书，更别提教导什么使用教程了。他们也对地位高低没什么概念，皇帝面前他们还是会收敛点，至于其他人，你是哪根葱。
有了磺胺这种利器打底，奥丁皇帝对其他武器方面的期待都降低了，加比雅手下的机械师固然是武器技术的顶级专家，是创造力的喷泉，但他们未必总能找到合适的目标，有时也会折腾出一些可笑的东西――就跟一个人明明有打火机，却还要去拿石头从树上挂树皮下来，在把干草搓出绒，叠在一起，钻木取火获得火一样。m.chuanyue1.com
好在每一百件总会出现一两件真正实用的，也够抵消帝国付出的经费了。
皇帝先下到左侧区域，很多研究员在调试箱子和架子里的设备，有位军部的上将拿起一根半米长，六七十毫米粗的粗铁管，其中一头有两个带有橡胶盖的短管，底下装着金属手枪柄和扳机，他询问：“这是什么？”
研究员看了他一眼，对准上方空间板开保险，扣动扳机，一条滚滚的火龙从空中划过，灼热的风扑击人脸，这种东西根本不应该在密闭空间使用。而其他研究人员照旧做着自己的事，在人群里玩火这种事情对于永动所的神经病来说，算不得出格。
“一次性冲锋火焰喷射器――Ⅲ型改，管子里装备了高压特种燃料，扣下板机后由摩擦打火片点燃，这东西射程可以达到三十米，燃烧温度可以融化钢铁。”
“令人惊喜的作品。”奥丁皇帝点头，“实用性很好，可以大规模配备前线部队。”这种改进型武器体积不大，非常适合隐蔽，而且毫不影响携带者使用原本配备的武器，可以预想到，它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变成一个燃烧着的人间地狱。
研究人员略有得意之色，但很快他严肃地摇了摇头：“比起蒙蒂小姐那天才般的创意，我这根本不算什么。”他从最上层的箱子里提出一架并非常见形态的枪械，说：“这是蒙蒂小姐设计的，资料就记录在笔记本上。因为陛下规定非灵能武器可以不经您过目，由永动所正副所长及军械部负责人决定是否投产，所以设计图已经交给雅莱军工批量生产，最迟五天后部队就能拿到第一批成品。蒙蒂小姐叫它‘雷火一号重机枪’，口径为12毫米，枪重19公斤，采用气冷枪管，容弹量为333发，理论射速每分钟600发，可以单、连发射击，也可以通过射速调节器调整为慢射速每分钟100发。唯一的缺点是连续射击会造成子弹不受控制地发射，浪费部分弹药，但与其优点比起来不值一提。”
在魏翕的本世界，“雷火一号”的原型为马克沁重机枪。索姆河战役中，德国人以平均每百米一挺马克沁机枪的火力密度，向40公里进攻正面上的14个英国师疯狂扫射，一天之内就使6万名英军士兵伤亡，机枪的杀伤力和血腥气在那一战得到检验，而现在，魏翕想要在卡法帝国复制这种疯狂的杀戮效率。
其实给永动所的天才们时间他们未必设计不出来这样的武器，加比雅甚至已经搞出来了消音器的雏形。天才脑子里只剩下研究了，如果可能的话让他们四肢退化只剩下个大脑思考他们估计也愿意……魏翕并非他们这个领域的天才，但她的目光要比这些机械天才看的远得多，她的世界已经经历了两场世界级的绞肉机战争，能留存下来武器无不是最高效的杀戮机器。
这是时间河的馈赠，也是魏翕能完成挑战任务的底气所在。
军部的人不断点头，连奥丁皇帝都惊讶于这段时间永动所的效率，这些新式武器太过成熟，甚至挑不出需要改进的地方，阿比盖尔这方面的才能超出他的想象，让他都有一两秒犹豫是不是把她留在永动所更好……但也只是犹豫一两秒而已。
阿比盖尔·徳·蒙蒂能起到更加关键的作用。
奥丁皇帝叹了口气，有时他甚至会羡慕蒙蒂家族的好运气，尽管他们人丁不丰，却总在关键时刻有族人力挽狂澜。他有那么多子嗣，可所有子嗣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阿比盖尔。有时他也会在深夜暗自心惊，他培养的是神使，但是也可能是魔鬼。在黑暗纪的野史里，不是没有弑杀神明夺取权柄的故事，那人之前也曾是神域的副君，晨星般荣耀的主宰。
现在他信任阿比盖尔，阿比盖尔也将全部忠诚交予奥丁本人。但是以他们掌握的巨大的权力，最终都会变成被历史洪流裹在其中的人，并没有太多的选择机会，为了地位为了传承，他们都会改变，即使他们自己不想。
人无法对抗历史的潮流，这就是命运。阿比盖尔是他亲手锻造打磨出来的、最锋利的刀，是他最满意的作品……奥丁本人是限制这把刀的刀鞘，但他已经老了，阿比盖尔却还年轻，卡法家族的后裔就算有守成的能力，又怎么能限制住这样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呢？总会有那样一群傻子，自己分明是一群豺狗，却希望把狮子放在掌心去玩弄。
“陛下？陛下？”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加比雅打断了奥丁的思绪，阿比盖尔也脱下了研究员的白袍，重新变作优雅自持的贵族青年，但她身后的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已经变了，隐隐有着惊叹和思忖，皇帝倒是笑了，说：“研究员们总算肯放过你了？”
“不，其实我威胁了他们。”魏翕面不改色地回答，“如果他们这次不让我自由活动，我和永动所之间的通讯以后也可以停止了。”
奥丁皇帝摇摇头：“他们也就只接受你这样的威胁了。”他又对加比雅问道：“你的老师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我们两个老头儿可以一起喝杯茶。”
加比雅脸色有点尴尬：“老师他半个月前实验新设备，摔断了腿，现在还在养伤，希望您原谅他未能前来迎接的失礼之处。”
“摔断腿？”皇帝露出诧异的神色。
“那是一种新型的与飞艇完全不同的飞行器，我们受蒙蒂伯爵的启发制作了一些样品，巴斯特老师身先士卒勇敢做了第一批实验员，由于载重问题不幸从空中坠落……不过也不能怪老师，大家对这新玩意儿都比较饥渴难耐，跟他同一批掉下来的年轻人已经养好了伤准备来第二次了。”
“你确定你是想说饥渴难耐？”
“确实是饥渴难耐，阿比盖尔给我们提供了‘机枪射击协调器’和‘活塞式发动机’的设想和方向，驾驶这种远比飞艇灵活的东西实在是很棒的具有冒险精神的运动，大家闲暇时候拿它当消遣，谁能上去还要靠抽签决定。”加比雅兴致勃勃：“虽然有摔断脊椎的风险，但有哪个机械师不想摆脱笨重庞大的飞艇，像只小鸟一样在空中自由翱翔呢？”
奥丁皇帝深吸一口气：“安法维尔侯爵，我希望你明白，帝国付你们这么高的薪水，不是想让你们玩高空蹦迪的。”
“我们安装了完备的安全措施，陛下。”加比雅大手一挥：“不然巴斯特副所长也不会只摔断了一条腿啊！老师给我们提供了重要数据，现在安全措施已经升级更新到第二代了。”
“好了，让我们跳过这个问题。为巴斯特带去我的慰问，加比雅，希望等他痊愈后我们有机会再一起喝茶。”皇帝揉了揉太阳穴，“还有什么要事，今天的惊吓实在足够多了。”
“我曾经给您提交过一份关于蒸汽单兵变种武器的报告，陛下，您还记得吗。”加比雅带着一行人往另一架升降机走去，那里与他们来时的方向刚好相反。
“我记得，但是因为机动性问题那份计划被废止了，黑十字军团强在他们灵活敏捷又火力惊人方面，没有那种灵活性又需要‘机械核心’和红纹钢这些宝贵资源的设计根本不可能获得军械部和贵族议会的审批。”皇帝淡淡地说，“你还没有放弃那份报告？”
“我的工作是从一切设想里提炼出能够实用的力量，用最好的技术把它制作出来，看这件武器在合适的场合里发挥作用，”加比雅笑了笑，“没有放不放弃一说。有条件了任何设计都可以起死回生，更何况我的某些理念和蒙蒂伯爵不谋而合，她为我提供了关键性的改进……无需‘机械核心’这种东西了，我们解决了它的动力问题。”
升降机往上爬升，透过栅栏，能看见上方的漆黑的空间缓缓降下，蒸汽机轰隆隆地吼叫，钢缆绷得像琴弦那么紧，上升到某个高度后，机械卡顿瞬间，更换轨道，轨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红纹钢浇筑的大门，它与山体几乎浑然一体，加比雅经过数十步毫无规律的操作才将门打开。
“设计之初这条通道，这扇门就只是单向通行，轨道反向运转的话齿轮会牢牢锁死。”加比雅踏上门前的平台，对皇帝一众做出了邀请的手势――
“欢迎来到永动所特殊武器库――巴伦迪亚的月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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