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1年少逢君信步款款来
郑家是这样的风光无限。
一九三五年春,我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了郑在玹,是在郑家大小姐的婚礼上。宾客络绎不绝,都是锦衣华衫的太太先生,千金少爷,偌大的宴客厅每一张桌子上都摆了一圈儿镶了金边的白玉筷子,精雕细琢的杯碗,桌上的菜肴更是龙飞凤舞,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我听到有宾客在窃窃私语,赞叹着郑家真是大手笔,有人说:“如今这整个徽州也就是郑家了,别的人,哪里还有这份阔气。”
阔气吗?阔气的。我听过关于郑家的事,郑家是盐商起家,前两年因为霍家的事搬离了徽州一段时间,所有人都以为郑家会就此没落,却不想等他们再次回来,却是更上一层楼了,郑在玹以家中积攒下来的资本,揽下了一些与政府相关的事宜,起了个机械厂,官民通吃,又因郑在玹本就经营有方,为人处事张弛有度,进退得体,郑家近年来如日中天,富甲一方。
“谁家的小孩?靠边站站,要上酒了。”
我尚且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人推了个趔趄,不怪那人,是我挡道了。
“当心。”沉沉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我看到抓住我臂膀的那只手,修长又净白,再往上看,就是郑家当家郑在玹匆匆而过的侧脸了。一身月牙白的织锦长衫,只衬得他头发越黑,皮肤越白。彼时正值春月,庭院中簌簌而落的桃花,以极其轻微之姿,动荡了一片碧波。
他只是路过随手扶了我一把便匆匆略去,眼中并无我这个人,可我却将他明晰脸廓看了个彻底,看进了眼底。
我是宴会中毫不起眼的佣人,爹早就没了,三岁那年,我娘把我带到了城外的一个破庙里,让我在那里等她,然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是一个过路的老和尚发现了快要饿死的我,给了我一块饼,又带我下山讨吃的。
讨到了一个戏院门口,老和尚不知道和老板说了什么,老板将我留了下来,直到那戏楼易了主,被李楷灿买下了,我才跟了春月班,没有老天爷赏饭吃的本领,只能在戏班子里当个丫鬟杂役,这次便是因为跟了春月班,才得以来李先生的婚礼上帮个忙,看上一看。
其实在这之前,我并没有见过郑在玹,只是听过,郑家当家如何如何气宇轩昂,如何如何风华正茂,如何如何天纵奇才,当然除去正面之词,人们对他的风评也颇具微词,比如说他心狠手辣,说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说他看上去温润无害,其实那颗心比谁都冷硬。
那场宴会上我见到了很多人,性子刚烈大胆的郑落烟郑大小姐,皖南军区的董军长,钱参谋长……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我只在报纸上见过的大人物。
郑小姐从西洋留学回来,却对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更情有独钟,在如今西式婚礼盛行的年代,她偏偏要着红裳,披凤霞,循旧规。而嫁衣越红,越显得她美艳动人。
那天郑在玹很高兴,他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到最后几乎连路都快走不稳,我在角落里端着酒壶四处奔忙给少爷们添酒,眼角余光却总忍不往他身上扫。
一场宴席临近尾声,我换岗后准备回厨房吃饭了,走在半道儿上却被人拉住了手,回头看到是个不认识的公子哥,嘴里叫着我不认识的名字,就要把我往门外带,我吓坏了,却抽不开自己的手,只得大声喊救命,可宴厅热闹至极,并没有人理会我。
就这么被他拖着走了三四步,我别无他法,正准备扑上去咬他,忽的被人握住了手腕,定在了原地。
“张禄,你喝多了。”他声音不大,温润但掷地有声,我抬头,看到神色清明的郑在玹,哪里是刚刚那副喝多了踉踉跄跄的样子。
那叫张禄的男人眼珠子滴溜一转,猛地凑近了我,吓得我直往郑在玹身后躲。片刻后,张禄道:“原来不是我兰生妹子……啊哟,在玹哥,你看我这脑子,喝多了,人都认不清了。”
郑在玹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张禄闲扯了两句有的没的,借口上卫生间,就走了。
我这才敢出声,轻轻嘀咕道:“怎的连自己心上人都记不清长什么样子。”本也只是自己抱怨一句半句的,没想到郑在玹接了声:“什么心上人,张禄这个人,借着酒劲装疯卖傻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我并未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任何情绪,只觉得此刻的他,多少是有些不高兴的。
待张禄走后,他转向了我,问道:“你多大了?”
我把要脱口而出的十五硬生生在嗓子里转了弯报成了十七,郑在玹不疑有他,似乎只是随口一问,而后他突然弯腰与我平视,问道:“你知不知道凌羽纺织厂在哪里?”甘醇浓烈的酒气随他气息而出,轻轻荡过我的鼻尖,我不敢与他平视,低了头看着地面,应道:“知道的。”
“那挺好,我见你在这里帮工,我给你些钱,你给我带封信给黄老爷子。”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信,转头便跑了,只留下一句:“我帮您送信,不要您的钱。”
我跑到门边,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他一眼,这一回头却见到他身边出现了一个女人,我知道,那便是他的未婚妻吴宛声了,她是徽州国立大学的一位老师,一身水粉色的云锦旗袍,银白色蝶纹翩然于身,立于桃树下,再配上她一等一的好相貌,连那满树桃花都逊色了三分。
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我心想。
而我身上只一条洗退了色的粗布裤子,还有一件补了又补的衣服,像画面中无意染上的污点,我不再留恋,匆匆离开了原地。Μ.chuanyue1.℃ōM
2万丈红尘无意惹相思
人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怨与念,在这样的年代里,穷人最易怨的就是自己的出身,仿佛历史要在这段岁月里刻下的印记,都将以伤疤的形式在他们身上深深烙印。
“云棠,你干什么一直发呆?”
我听到声音回头,看到了站在大院门口的阿轩,才发现脚下原本扫好堆起来的叶子都已经又被风吹散了,我却全然不知。
“啊?哦……我,我没事。”
“李先生叫你呢,你快去找他。”
等我看到摆在我面前的那一对品质上佳的玉镯子,我才知道,郑在玹要结婚了。
“小云棠,你跑个腿儿,帮我把这礼物先给我哥送过去,这几日太忙了,他明日结婚,我和落烟该一早就去才对,只是落烟明天才回徽州,要晚点才能到,略备薄礼,以表歉意。”
李楷灿将那盒子关上后递了过来,我接过来,觉得重得快要拿不住。
如果只是在旁人口中听闻过他也就罢了,可我偏偏见过他,见过他,又不知天高地厚的生了心事。
能远远见上他一面也好,纵然我自知和他云泥之别,却也有仰望星辰的权利,缘着这个念头,我脚步不知不觉快了起来,正值盛夏,等我跑到他家花园门口的时候已经是满头大汗。
花园铁门并没关死,门口没有小厮,我左右看了看,一个人都找不见,只好推开门迈进一只脚,一探头刚好撞上了往这边来的一行人,最前面的正是我要找的人,郑在玹。
他身量颀长,看见他的时候还有半个回廊那么远,我才一缩脚,再抬头,他便已经站在了我面前。
“郑先生。”我见了个礼,语气里却有着藏不住的欣喜。
“你是?”郑在玹停住脚步,打量着面前的人。
那点欣喜被瞬间浇灭了一半,我醒悟着在心里自嘲道:“不然呢?你以为他会记得住你吗?”
“是李先生让我送个东西给您。”我不敢看他,“李先生说,郑小姐明日才回徽,明日您的婚礼,他们晚点到,差我提前给您送个小物件,略表歉意。”
“哦。”郑在玹从我手中接过那檀木盒子,我心中一惊,听他的语气是不大高兴,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句话传达错了,惹他生气了,忙抬起头看他表情,这一看之下,却是让我很是意外了。
郑在玹的眉头紧锁着,脸色不太好看,他没有穿他平日里最爱穿的锦缎长衫,只穿了件棉质白衬衫,因为天气热的原因,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是解开的,额角还挂着细密的汗水。
按理说,明天就要结婚的人,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幅表情,而且这郑家里里外外的样子,虽说依旧是干净整洁大气,可是总感觉少点什么,我看了看光溜溜的门板,想起来了,没有“囍”字。www.chuanyue1.com
郑在玹先是打开看了一眼檀木盒子里的东西,才微微勾了下嘴角,再一低头看见面前的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一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样子,才发觉自己刚刚的语气不好,表情也过于严肃了。
“那个…咳…谢谢你,礼物我收下了。我现在还有别的事要做,你可自行进去,找管家要杯水喝,你说你是来给我送东西的,管家会给你点钱,辛苦你这一趟。”
我听了他的话,迟迟不愿挪动脚步,站在原地直眉愣眼地问道:“郑先生因什么事烦心?”
“你一个小姑娘问这么多做什么?快别挡路了,先生还有正事要做呢。”跟在郑在玹身后的人轻喝道,他到没有恶意,只恐怕是事情确实紧急,不能再耽误。
谁知郑在玹倒是没什么怒意,听了我这么问,应道:“确实是有事烦心,”他顿了顿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云棠,白云的云,海棠的棠。”我面上镇定,手心里早已经攥了一手的汗,也知道刚刚自己是唐突了。
“云棠,北边现在沦陷的厉害,你有没有发现,最近徽州城内,出现了很多很多的流民?”
我回忆了一下,确实如此。
一九三一年事变之后,北方一片动荡,不少人南下逃难,向来富庶的沿海地区成为了百姓的首选,上海、杭州、徽州的大街上流民人口暴增,政府不得不增加治安巡逻,防止流民与原住民发生摩擦引发□□,可随着战事加紧,南下的人越来越多,人们找不到工作,没有收入来源,连最基本的衣食住行都没有保障。
我点点头,郑在玹接着道:“我现在正是要去处理和这些流民相关的事,所以烦心。”
这边他话音刚落,门口一辆黑色轿车“唰”一声停了下来,一个人从车上下来,快步跑到郑在玹旁边,说道:“先生,那些人我都已经带到城外搭起的帐篷处了,有医生过去检查了他们的病情,说暂时不能排除烈性传染病,还要进一步等检查结果。”
听到烈性传染病几个字,郑在玹的眉头皱得更紧,他再顾不上我,径直就要往门外车上去。还没走两步,又听那人道:“先生,您还是别过去了,现在情况不明,您去太危险了,连之前花钱顾的那些熬药老妈子听说了有可能是传染病,都不肯去了。”
“都不肯去,任由他们去死吗?我们花了这么大的劲来安顿流民,总不能把人家骗出城就不管了吧?别废话,赶紧上车,过去看看再说。”
我看着郑在玹转身上了车,赶紧三两步追了上去,挡住了即将关上的车门。
“郑先生,我会熬药!让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郑在玹第一次认认真真看了面前的人一眼,问道:“你不怕吗?”
我摇了摇头,坚定道:“不怕。”
“上车。”郑在玹说着,往里一挪,打开了车门。
城外是一大片新支起来的简易帐篷,虽然简易,可是里面的被子,枕头,锅碗瓢盆,都能看出来是新置办的。紧凑,又仅仅有条。
“戴上。”郑在玹扔了一个口罩过来,没看我一眼,率先下了车。
帐篷里众人一见他下了车,纷纷朝这边聚拢,郑家几个家丁赶紧拦着:“大家别往一处聚,有什么事都可以大声说!”
“郑老板!我妈到底是什么病啊?怎么早上还有这么多医生,现在却是一个都见不着了?”
“郑老板,是政府让您安置我们的么?我们要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郑老板,您看看我女儿,她快不行了!”
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喊吵得郑在玹头晕,又或许是天气太热,他有那么一瞬间感觉眼前突然黑了,只不过片刻光景,又恢复了正常。他清了清嗓子道:“是什么病,现在无从定论,我只能说,这么多人同时生病,相同的症状,极有可能是传染病。”
听到传染病三个字,众人先是心里一惊,随即心中的无措和惶恐翻涌而上,很快便无法再冷静,七嘴八舌地叫嚷了起来,一个撕心裂肺的男声突破重重声浪,钻进了郑在玹耳朵里:“郑先生!救救我女儿吧,她才三岁啊!”
“救救我吧!”“我不想死!”之类的声音层出不穷,郑在玹的目光在众人身上停驻了片刻,好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所有人躁动的心安抚下来,沉沉道:“都冷静一点,在座的每一个人,没有人想死。我将大家安置出来,一为了在检查结果出来之前防止与城中众人互相传染,二也是为了方便我们给大家集中统一治疗。”
这时候,有人从人群最外围,一层一层穿过,来到了郑在玹面前,我看见他,是一张格外清秀漂亮的脸,他笑眯眯地看着郑在玹道:“在玹哥。”
“仁俊,”郑在玹奇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医生,不在这里在哪里?”他反问道,眼睛依旧亮晶晶的,好像闪着光一样。
“你这不是胡闹吗?万一真的是……”郑在玹看上去很是生气。
这个叫仁俊的医生却一把拉过郑在玹,耳语道:“在玹哥,你听我说,我看着这些人不像传染病。你看,他们之中症状较为严重的,大多数是孩童,表现为高热,抽搐。但是,这样的症状,连老年人都鲜少有,我数了一下,只有两位老人有相似症状,而更多的青年人更是没有,只是有些轻微腹泻,低烧不退。老年人本是人群中抵抗力最低弱的,我翻阅医书,没发现有哪种传染病会放过老年人的。由此我推断,这些人只是患了普通的暑瘟而已,因为孩童为纯阳之体,因此才更容易被暑邪侵袭犯病。”
郑在玹听到这里,一直难看的脸色终于有了改变,尾音也有了些许的上扬,道:“真的?”
“八九不离十。”仁俊胸有成竹地点头道。
“那我先让人调些清暑药过来。”郑在玹松了口气,又道,“仁俊,你真就这么去学医了,你家老爷子怕是要被你气疯了。”
“得了吧,我才不想下半辈子在账本上过日子,我没那个经商的头脑。又不像在玹哥你,天生的商人。”
“你是说我重利轻义了?”
商人重利轻别离,自古就有这么一句话,郑在玹倒也没真往心里去,只是随口调笑两句,我看着他们一人一句的插科打诨,也忍不住跟着弯起了嘴角。
却看到仁俊突然对着我“诶”了一声,走到了我面前,问道:“你是谁?你是和在玹哥一起过来的吗?”
我下意识看了一眼郑在玹,他朝我点了点头,我应道:“我叫云棠,是春月班的杂役,是我主动要跟着郑先生一起过来帮忙的。”
“你不怕吗?”他看上去有点惊讶,“大家都怕是传染病,不敢过来。”
我低下了头,轻声道:“郑先生都不怕,我有什么可怕的,我的命难道比他的还值钱吗……”
“话可不能这样说,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
我自认为最后一句话说的极轻极轻,没想到还是被他听了去,他忽的朝我伸出手,笑道:“你好啊,云棠,我叫黄仁俊,很高兴认识你。”
果然少爷认识的人还是少爷,连名带姓,我终于想起来,这位名叫黄仁俊的医生,就是郑在玹上次差我送信的凌羽纺织厂老板的儿子。
安抚了惊慌无措的众人之后,大批的药也送到了这里,黄仁俊哥俩好一样的揽过我肩膀,对郑在玹一挥手道:“在玹哥,你回去吧!这里有我,还有云棠,剩下配方熬药的事,就交给我们就好了。”
我不动声色地从他手底下逃了出来。郑在玹没搭理他,转而向送药来的那位师傅说:“近日天热,再多备一点药材,让管家隔日在清潭街口搭个棚,熬了凉茶,给城里的百姓们都喝点,预防着暑气袭身。”
这徽州城,无人不知郑老板的阔绰,郑家平时就喜欢隔三差五的在街头摆摊,有时送米,有时送肉,贫苦百姓受着这恩慧,对郑家自是百般维护。
郑在玹却并非什么活菩萨现世,他对人好,也有对人不好的时候,他一步步走到今天,排除异己,把不少徽州对他有威胁的人都彻底搞凉了,就拿上次霍连烽的事情来说,霍家两父子直接被他搞进了大牢,没多久就都莫名其妙死在牢里了。
这些事,寻常老百姓不知,但凡是有点地位的,不管是商人是政客是军阀,都知道他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背地里没少骂他黑心眼,假菩萨,真豺狼。
郑在玹到底是没走,他一直待到了夜色降临,夏夜闷热,他吃了晚饭,到不远处的一颗大树下坐着乘凉了,黄仁俊是纯粹的少爷身子,早就撑不住累得寻了张干净的床睡了,除此之外,帐篷里一直还有有一个身影在来回走动,一刻也没停过。
他不知是不是想事情出了神,发了呆,直直看了半天,才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目光。
只有我一颗心轰隆乱跳,跳得是少女心事,跳得是无望之情。
“云棠。”
我忽然听到他出声叫我,怕吵了睡着的人,便一路小跑到他面前才应道:“郑先生,你叫我?”
“春月班待你好吗?”
他突然这么一问,我反倒懵了神,眨了眨眼,如实道:“李先生在,对待我们自然是很好的,只要不犯错,就不会挨罚。”
郑在玹噗嗤笑出了声,接着说:“那你倒是说说,犯了什么错,会挨我妹夫的罚?”
我想了想,说道:“我服侍李先生,还从没挨过罚呢,先生接手春月班以后,大家的胆子都大了起来,偶尔与他开开玩笑,顶上两句嘴也是无妨,他也乐得同班子里的人玩闹,可除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的戏服,要是在搬运途中被损坏了,或是弄脏了,才会被罚。阿轩挨过罚,他上次把先生的水袖撕坏了,教李先生给打了。打了手心,都抽红了。”
郑在玹笑着看面前小姑娘的喋喋不休道:“看来他对你们确实好。”
天色已晚,郑在玹的脸上难掩疲惫,我猛然想起他是明天还要结婚的人,虽然心里是百般酸楚,万般别扭,还是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先生,您明日不是还要结婚吗?不然您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在这儿守着就行。”
“没关系,我再等一等仁俊。”
“郑先生,您……和您太太是怎么认识的?”草丛里蚂蚱乱跳,我一边看着,一边状似不经意问着,我明知越矩,却又忍不住窥探属于他的过去,他的故事,即便与另一人相关。
郑在玹倒不觉得有什么,直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情相悦。”
若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倒也罢了,可是他说,两情相悦。
“说起来,明日你和楷灿一道过来吧,宛声的意思是现在太乱了,不愿大操大办,一切从简,我们就都只请了近些的亲友,人不多,我邀请你,你可以一同来。”
我何德何能让郑在玹对我说出邀请这两个字,可他越是客气,我越是为我那点侥幸心理感到可耻,郑在玹和他的太太两情相悦,而我却像深陷泥沼的小人,像脚边的那一丛野草,它们再生机勃勃,也够不着天上的月。
“我不去了。”我回望着郑在玹的眼睛,“春月班事情多,我就不去了。”
郑在玹似乎是料到了一般,轻笑了一声,道:“随你。”
与他而言,我只是婚礼上可有可无的人。这滚滚万丈红尘中,本该有无数种可能,我却偏偏把情思,放在了一个不可能的人身上。
3人生倥偬忽如黄粱梦
郑在玹和他的太太吴宛声成婚于一九三五年的夏末。
那场有惊无险的疾病扩散,也真的像黄仁俊所言那样,只是一场暑瘟。在郑家的大力施布药材,请人熬药送汤之下,人们的病好了,所有受了郑家恩泽的人恨不得原地给他磕几个响头。
不仅如此,就在两人成婚的第二天,郑家宣布机械厂招工,把那些没有工作,连活着都成问题的人招了进去,每月发工资,还给粮食,招不下的,也有别的厂子招去了一部分,比如凌羽纺织厂,以及一些同郑家交好的企业世家。
郑家的口碑一度被百姓推向了巅峰,纷纷夸他是最有良心的商人。
一九三六年七月,郑落烟产下一子,取名李秋衡,李楷灿很是抱着孩子到戏园子里显摆了好几天。我也戳了戳那孩子的脸蛋,觉得指尖像触到了一块柔软的云。
自从李秋衡出生以后,郑在玹到戏园子里来的次数直线上升,他对这小侄子喜欢得紧,一买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就想着要亲自给他。为此李楷灿没少打趣他:“要是让你自己以后的孩子知道了,该吃你这个当爹的醋了。”
郑在玹只是笑,道等有了他自己的孩子再说吧。
没想到没过多久,吴宛声正上着课呢,突然晕倒了,吓得学生们七手八脚要把她送医院,结果过了一会儿她自己醒了,不去医院,偏要回家。
郑在玹轻轻放下手中的杯子,视线从窗外拉回了屋子里,看向房间里床上的吴宛声,还有坐在床边给吴宛声把脉的黄仁俊。
“恭喜啊,在玹哥,嫂子怀孕了。”黄仁俊笑着道喜。
郑在玹先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笑说:“那真是太好了。”
吴宛声在对上黄仁俊的眼神后,也是弯眼笑了起来。
李楷灿总说李秋衡鼻子嘴巴随了妈妈,眼睛随了爸爸。我只知道,李少爷那一副嗓子绝对是得到了亲爹的真传,嚎起来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响彻云霄。
那日李楷灿又把宝贝儿子带来戏园子听他唱戏,午休时间便把孩子交给我看管,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睡得好好的,忽然开始哭了起来,我抱起来轻轻晃也不是,怎么哄都无济于事,差点给这小祖宗跪下磕头。
“我来吧。”我被人拍了拍肩膀,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的声音,忙问好:“郑先生,您来了。”
孩子在他手上很快就安静下来,正午的太阳从院心里洒下,在他身上铺开了层层叠叠的光晕,他嘴里轻声哼着歌,低沉又温柔,臂弯里的孩子再度睡去,郑在玹将他再递给我,轻声道:“阿衡兴许是做噩梦了。”
我看着郑在玹的动作轻柔,从没有这样羡慕过吴宛声。
待我重新将李秋衡放回他的摇篮里,轻手轻脚地盖上被子,再回头,发现郑在玹居然在院中的藤椅上睡着了,入冬前的最后几场日光还带着秋老虎的余温,尚且能将人周身照个温热。我从没见过郑在玹睡觉的样子,不由自主地走近了他身边,第一次见人的皮肤在阳光下可以像锦玉般剔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眉头总是紧锁着。
我想伸手帮他轻轻抚平,可最后也只是伸向落在了他发间的落叶。
这是这个秋的最后一片落叶,当我把它揭开后,冬就来了。
新年的爆竹声拉开了一九三七年的序幕。
就是这一年,发生了很多很多改变了这个世界,改变我所有的生活轨迹的事情。
那天郑在玹受邀去丽华大饭店参加宴会,宴会结束的本来就晚,他又被人拖着天南地北的聊,等他出门再准备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快12点了,天寒地冻的,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司机一直等着他,郑在玹上了车,车子压过地上的薄雪,留下几条湿漉漉的印记。
车子刚驶过两个路口,就听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响起,郑在玹本来在后座上闭目养神,差点撞上了前座,问道:“怎么回事?”
“先生,前面有人!躺在路中间!”
郑在玹和司机一起下了车,看到路中间一个黑乎乎的身影,周围的雪地上有着很明显的红色血迹。
“先生,咱管吗?”司机犹豫道。
“先看看还活着吗?”郑在玹叹了口气,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他跟着走了过去,地上的人刚被司机翻过来,郑在玹突然看清那张被血污糊了的脸,心里一惊,一边伸手探着气息,一边出声喊道:“云棠?云棠!”
没有回应。郑在玹一把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对着司机道:“快,赶紧上医院!”
我是被疼醒的。
醒过来的时候,几个男人正按着我的四肢不让我动,见到这幅情景,我挣扎得更厉害,大喊着,嘶吼着,竟然让我挣脱了一边,我用力推开他们就要跑,脚还没落地就又被人摁了回去,他的声音沉沉如水,我抬头,才发现居然是郑在玹。
“别动。”
我满头都是冷汗,再被他扶着躺下之后才发现一喘气就胸口疼得要命,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双手死死抓着床单。
郑在玹道:“我还以为你不会疼呢。”他手里端着一碗药,还在腾腾冒着热气,“你肋骨断了两根,说说吧,怎么搞的,谁欺负你了?”
我看着他就这么定定地站在我面前,眼泪忽然大颗大颗的滚了下来,我的手上还有尚未干涸的血——那不是我的血。
头顶的白炽灯亮得刺眼,我哆嗦着伸出手遮住了我的眼睛,声音抖得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郑先生,我…我杀人了…”
郑在玹愣了一下,没等他多问两句,他马上听到了楼下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没过多久,一行人突然冲进病房大声嚷嚷着:“那个女人呢?!跑到哪里去了!”
下一秒,帘子被“唰”地拉开,那些人一眼看到躺在床上的人,就要伸手抓了去,郑在玹眼神一动,身边的家丁立刻挡住了他们,闯进来的那人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了一把枪,指着郑在玹的头。
郑在玹八风不动地定在原地,啧了一声,道:“你现在是在用枪指着我?”
那人似乎这才发现自己枪口对着的人是谁,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了枪,说道:“郑先生,对不住,刚刚情况紧急,我没注意是你在这里。”他指着我,接着道,“郑先生有所不知,这个人杀了我家少爷,老爷让我抓她回去!”
“你家少爷是?”
“张禄。”
郑在玹皱眉,问道:“你杀了张禄?”他话是在问我,却没看我,眼睛依旧看着面前为首的那个汉子,声音却骤然冷了几分,我知道自己杀了人,肯定是躲不过这一劫,不必再节外生枝,给他惹麻烦,给春月班惹麻烦了。我稳了稳自己颤抖的声线,说道:“是。”
我从床上强忍着爬起来,忍着每呼吸一次都像刀割一样的痛,看着那些来势汹汹的人,道:“是张禄把我骗出来,要欺负我,我不愿意,反抗挣扎的时候抓伤了他,他恼羞成怒,狠狠踢了我两脚,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我……我没办法,我也不知道……”
郑在玹早知那王八蛋迟早要出事,张禄从小就被家人娇生惯养,养成了个游手好闲,身无二两肉,胸无二两志的好色成性之徒。
若是个别的什么浪荡子,欺负人在前,死了便死了,都不用他出面,看在李楷灿的面子上,这小姑娘也不会有什么事,可麻烦就麻烦在,张禄不仅仅是张家太爷最喜欢的一个孙子,更是张家唯一的男丁。
这就不好办了。
我知道,张家也是徽州有头有脸的人物,这祸一闯下来,已经没有人能救得了我,刚要开口说话,就听郑在玹道:“你说,她杀了张禄,那么你们带她回去,要做何处置?”
“当然是杀人偿命!老太爷不会放过她的。”
“是吗?”郑在玹语调不徐不疾,却铿锵有力,“那么请问,你家张禄少爷,欺负我未过门的妻子,这笔账,又该怎么算呢?”
“!”我猛然抬头,郑在玹的脸色没有任何波动,好像真的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四周的郑家家丁都在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如今敢和张家抗衡叫板的,只有郑家,要救人,只有这个办法,说是郑家无关紧要的人都不行,张家不敢动,也动不了的,除了郑在玹的爹妈妹妹,再就是他的枕边人。
那人显然是没有料到这一遭,一时愣住了,而后马上反应道:“郑先生,这可开不得玩笑,从未听过郑先生何时又要娶妻了,您护着的这位,可是杀了我家少爷的凶手!”
“我郑在玹要娶谁,还要向你们张家打报告不成?”
“您这可是铁了心要和张家作对了?”
“不是铁了心要和张家作对,”郑在玹冷冷道,“是你张家的少爷先对我未过门的妻子动手动脚在先,若是真要追究起责任来,到底谁该给谁一个说法?你不如回去问问你家老太爷,可是成了心要与我作对?”
“郑先生!”我出声叫他,这样一来,郑家和张家算是彻底撕破脸皮,逃不过一场斗争,这事因我而起,要是给郑在玹惹来什么大麻烦,倒不如直接让张家人处死我算了。
谁知郑在玹根本不理我,一挥手,朗声道:“阿成,送客。”
待病房中众人退去,郑在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转向身后,看着浑身痛得冒冷汗的人,撩了帘子就要出去叫医生。
“郑先生!您…您不必这样的!”
郑在玹脚步一顿,转身回来看着我,我被他看得心虚,哽咽道:“我贱命一条,死便死了,不值得您为我树敌。”
闻言,郑在玹倒是笑了起来,他在床边坐了下来,缓缓道:“你以为,这敌是刚刚才树起来的吗?我与张家积怨已久,如果我不想办法解决他们,也迟早会被他们解决掉。既然都已经准备好要出手了,救你不过是顺便的事,不必往心里去。”
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直到此时此刻,我才明白那些人对郑在玹心狠手辣的评价从何而来。
“不过……”郑在玹忽然皱紧了眉,看得我心里一跳,又听他接着道,“云棠,只怕是你得先委身与我了,不知你是否愿意呢?”
郑在玹这么说,确实没想过自己的身份地位,和面前这个小姑娘的身份地位是如何的天上地下,也没去想着是自己救了她,只想到人家一个从没出过阁的姑娘就这样草率的结了婚,还是做了填房,总得问人家一句愿不愿意。
他毫无半点调侃玩笑之色,一双眼睛认真地看着我,他对我是救命之恩,没有分毫男女之情,我却在此时此刻,想了很多,很远,如果是在他身边,无论是以什么方式,无论有情无情,我都认了。
“我……我愿意。”
郑在玹笑了笑:“好。三书六礼,我一样不会少。等我收拾了张家以后,没有人再找你麻烦,你可以自行离去,不必真的委身与我一辈子。现在,来,先把药喝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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