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瘦高个的少年人扶刀而立，背后是群青色的天幕，脚边同色系的裙裾轻轻晃动，抬步走过来的样子让我惦记了很多年。www.chuanyue1.com
琐碎的回忆在脑海里乱窜，我单手支颐坐着，用指腹摩挲光滑的书皮，心想似乎他总能把寻常的行头穿得很好看。当时的真央校服是这样，如今黑黢黢的死霸装也是这样。
明明那时候满校园跑的都是蓝裾白褂的少年，偏偏就他看起来与众不同。哪怕是挤身在统一着装的人群里，他光凭着背影也能叫我一眼认出来。
彼时他还在抽高个子，身形比现在更瘦削些，举手投足间，衣料下的身躯有少年的纤薄。那时他的气场也远没有现在老成，周身的氛围活络又跳脱，眼神里的蓬勃朝气满得几乎溢出来。
自那次现世之行后，回到真央，我总下意识留心在人群里寻觅他的身影。
说来奇怪，先前陌生得像是不曾在真央存在的那个人，有了一面之缘后，就几乎天天都能见着。每每望见他时，他或是和别人勾肩搭背笑着穿过回廊，或是独自一人行色匆匆奔走在路上。
少年人的倾心总是来得没有道理，他面无表情路过的样子，看起来也和别人不同。
在他毕业的前夕，我们终于又打了一回交道。
那次的相遇是在鬼道演习场。我因为修行勤勉的缘故，在老师处得到了室内练习场的破格准入许可。那里本来是高年级教学用的地方，四壁设着防御结界，有牢固不破的屋顶和画着靶子的白墙。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留校练习舍弃部分咏唱的初级鬼道。站在空旷练习场的角落里，我对着几尺外的墙面深呼吸几口，做了做心理准备。
舍弃咏唱的鬼道术有着一定的学习门槛，是三回生暂且接触不到的教学领域。但我的同窗中不乏早受启蒙的贵族子弟，他们大多能在家中得到长辈指点，因此总是在课业方面走得更远。彼时我已经举目无亲，就更不用说能指点我的前辈了，若不额外做些努力，保不准明年就会被踢出精英班。
我原本打算从编号靠前的伏火或是白雷入手，由浅及深，缓缓地摸索，并逐渐减少咏唱的篇幅。但预备好的咏唱词在喉头滚了一圈，将要脱口而出的前一刻，脑海里突然闪过断界里的那捧红光，开口时，唇齿间飘出的话就成了“君临者，血肉的假面”。
扬手低声絮语几句后，掌下只发出一团不成形状的火焰。那团火焰半死不活地燃烧着，软烂的形态比起火球更像注了水的气球，歪歪扭扭地飘出去，甫一碰上靶面就被撞散了。
看着残余的火星子在墙面上闪烁着熄灭，我讪讪地放下平伸的胳膊，在心里安慰自己能放出来就不错了。毕竟如果控制间出了什么差池，自己把自己炸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就这么囫囵尝试了好一会，不论起手的姿势多么标准，放出的破道仍旧是一副威力不足的样子。最后一次尝试时，我已经满头大汗，看着那尚未触到墙面便消散的火团，几乎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商。
颓然放下举得发酸的胳膊，我正沮丧着，身后的木地板传来嘎吱的响动声。有人一面走近一面出声道：“赤火炮不是这样放的。”
接着，那人朗声念出同我如出一辙的精简版唱词。这声音听着有些熟悉，我回身看向来人，发现正是那天领班的六回生。
他平视前方，嘴里缓缓地念，在我身侧站定后微微偏过身，抬手发出一记货真价实的赤火炮。
猩红的火球滚动着脱手而出，发出短暂而尖锐的破空声，猛地撞上靶心。那火球扣上墙面后还疾速翻滚了一瞬，随后靶心闪现出封印术式的纹路，将它整个吞没了。
我愕然盯着墙上的靶心，惊讶于这记攻击的威力。
那日在断界里，他也使用了舍弃咏唱的破道。但当时的那团光球微弱得只能照明，我原以为那是这人不精于鬼道的缘故。现在才明白，他当时是小心控制着灵压，将威力巨大的招数生生压制成了一盏小灯。
领教了他的本事，再回头看他时，我的眼神里带着十成十的敬佩。
眼前人脸上把握十足的微笑还没消退，扭脸就对上了我崇拜的视线，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表情突然间变得有些无措。他抬手摸了摸后颈，动作间露出一截紧实的上臂，似乎是对我这样不加掩饰的仰慕有些招架不住。
发育期的年轻人瘦过了头，手臂上并没有虬结的肌腱，但配着白皙的肤色却有纤秾合度的美感。他已经长出了青年人的骨架来，皮肉却一时没跟上，因此身上还带着清汤寡水的少年气质。
不等我组织语言开口询问，他先解释道：“赤火炮之所以不同于伏火，就是因为发出时将火焰凝聚在了掌心的一点。”
说话间，他再度抬起右手翻出掌心，十指虚握起来。这回他嘴里忙着同我讲解，直接舍弃了全部咏唱，掌心倏地燃起火光。
“然后选一个顺手的方向，让火焰转起来。”
他手掌未动，依旧平稳地托着，但掌上的火焰却如同活物一般乖顺地旋转起来，缓缓转圜成了一个姿态圆润的球形。
“完整使用咏唱的时候，唱词会引导你的灵力去往正确的地方。但是舍弃了咏唱之后，招式的形成要依靠自己的意志。如果你想要练习鬼道的话，我的建议是从拆分招式做起。”
他掌中轻轻碾磨，手腕上浮起青色的脉络。估计是为了让我看清，他把动作放得极慢，几乎是在我的注视里缓缓搓出了一个火球。
我嘴里不住地应声，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掌心，力图把他传授的每一个字都记在脑子里。看他将动作拆分得如此琐碎，掌中的火焰又因为说话间的拖延而显现出将熄的态势，我以为这一记赤火炮又是像上回那样的照明物。
却见他突然伸平了胳膊，反手将那团火球甩了出去，火光倏然大亮，没有丝毫颓意。这回的攻势竟比上回更加迅猛，赤火炮扑上靶心时迎面掀来一阵热浪，风将我颈侧的发丝拂到了肩头上。
攻势尚未平息，先前出现过的封印再一次闪烁起来时，我悄悄偏过头，去看他的侧脸。
这记强力破道的始作俑者神色淡淡，丝毫不受后坐力的影响，依旧站得平稳而挺拔。他的眼里映出熊熊火光，海松色的眼睛漂亮得惊人。校服的白色半袖在十足的力道里鼓胀着扬起来，让他端正的姿态多了几分飘逸。我简直要怀疑，他是否特意练习过起手时什么样的姿势最潇洒。
封印术式很快生效了，火光和气浪偃息下去，我也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视线。
经前辈指点，我算是摸出了门道。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开始徇着他给的思路摸索，几番练习下来也有了成效。他在我身后注视了一会，才又踩着嘎吱作响的木地板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的胳膊开始微微酸痛的时候，道场的大门发出沉沉的拖拽声，我回身看见那位好心的前辈已经站在了门口，估计是要离开了。
他背对着我，我的视线就滑向了他腰间的刀。那把刀的形态较之浅打更加纤细，剑柄尾部微微回弯着，显然是一把斩魄刀。看来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斩魄刀，今年就会毕业进入瀞灵庭了。
嘎吱一声，木门在他手里旋开了，原本安静的室内一下涌进了喧嚣的雨声，有凉风从门洞里吹进来——外头正在下暴雨。
门口的人嘴里“啊”了一声，估计是被斜飞进来的雨水扑湿了衣服，很快又反手合上了门，粗糙的门边摩擦过木制地板，发出让人牙酸的声响。
今早晨训时，满天都是郁金色的云霞，我出宿舍时就留心带上了伞。想到这里，我小跑两步到墙边一把捞起背包，抽出和纸伞来握在手里。我有些紧张，手下的力道控制不住，伞骨轻轻嵌进了掌心。
“前辈，”我扬声呼唤，杵在门前的人应声回过头来，我吞吞口水，又把手里的伞攥得紧了些，“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带了伞。”
远处的人彻底转过身来，我看见他身前的衣料被雨水打湿了一片。他微微动了动脑袋，似乎让视线在我手里洋红色的和纸伞上转了一圈，然后摆了摆手：“没关系，谢了。我没问题。”
然后他再度拉开了门，逃也似的冲进了雨幕里，留下我在原地呆呆站着，手里还攥着那把伞。厚实的门板缓缓合了回去，又拖拉出刺耳的噪音。我小心的神色僵在脸上，心里又沮丧又懊恼，隐隐觉得自己被讨厌了，刚刚萌芽的一颗少女心在那个下午碎得稀巴烂。
直到很久以后，我和浦原已经熟络得能一起深夜出来喝酒，我又提起这件让我心怀芥蒂的旧事，借着酒劲质问他是不是觉着洋红色不好看。
小桌对面的浦原本来正把玩着台面上的酒盏，听了我的话立马抬起头来。
他显然对那天的事情有印象，咧开嘴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连连摇头，说：“怎么会呢，我可从来没有质疑过小世理的审美。只是那天的雨太大了，一把小伞遮不住两个人，我是想着两个人淋不如一个人淋，所以才自己先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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