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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米尼娅回到住处,正好遇到一群结束朝拜的女祭司,她们捧着鲜花和贡品,周身环绕着浓郁芬芳的薰香,因已出了神庙范围,一路高声笑谈。
“……阿蒙神庙可真气派,听说神像的神骨还是第一先知大人亲自捏就,可惜我们不在那里供职,连内殿都进不去。”
“你就知足吧,能进圣湖沐浴已经算是格外恩赐了。”
“阿蒙神庙的乐师都是从底比斯来的,排场可真大,我听管乐坊的祭司说了,他们那里还缺些常驻的歌者,正打算在城里寻……咱们不如?”
“这不好吧,要是让贝斯帕塔大人知道了……”
“我们贝斯特神庙的唱诵也是赫奈斯城出了名的,你们要是去了阿蒙神庙,这里怎么办?可别太贪心了!”
“这怎么能是贪心呢,其他大人们不也是三个月轮换,各神庙都轮流朝拜,怎么换作我们就不行?现在是神灵所需,再说,城里那些小乐坊哪有我们精通……你不去,其他神庙也会有人去的。”
“这几个月城中贵族的殉葬礼都少了,比以往都要空闲呢,想来贝斯帕塔大人也会体谅的……不多接点活儿,哪来的小麦去换新制成的香膏?”
“唉呀,这么说来,也是个好事嘛。”
“是呀,是呀……”
……
笑声渐远,阿米尼娅推开门,这里原先是给外殿女使居住,现下人手不足,由她一人独居。她将湿漉漉的纱巾摊在床榻上,洗干净手和脸,便匆匆前往“生命之屋”。
作为一名底层祭司,阿米尼娅如今负责“生命之屋”的日常洒扫兼职书童,卷卷莎草纸,削削芦苇笔……说起来,其他人,包括她自己也以为自己是不懂象形文字的,可当她第一次走进“生命之屋”,看内壁上绘制的圣书体,阿米尼娅竟无端地觉得熟悉,多看几遍就能联想出大致含义,几乎没出过错。
刚从‘智慧之神’托特神庙轮岗而来的老祭司,见阿米尼娅如此有“天赋”,便收她做了学徒,允许她在授课时旁听。于是,阿米尼娅有了同窗学友——一群光脑袋的,只留单侧一撮发辫的小豆丁们(人们管这种发型叫做“荷鲁斯之锁”)。除了圣书体的赞美诗,托特老祭司还教一种能够快速记录的僧侣体(圣书体的简化版),这是作为未来书吏培养的小豆丁们的必修课。据说还有一种更为简略的世俗体,但托特老祭司认为简化到这种程度,已经完全失去了神灵赋予的精髓,遂不愿提及。
除了学习,阿米尼娅大部分时间还是守在“生命之屋”,围观世俗祭司与平民交流,什么凶梦吉梦都是神灵指引,什么鳄鱼粪,草根和蜂蜜混合后服用能够治疗头痛,还有五花八门的咒语,世俗祭司们还会顺带推销各式各样的护身符……也不知是神灵保佑,还是偏方灵验,亦或者是阿米尼娅作为“前台”,颜值高气质好,总之,每天来“生命之屋”的人越来越多,护身符的销售业绩稳步提升,连带着祭司们规劝平民的语气也越来越和蔼可亲。
太阳昼升暮落,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又或者,每一天都是重复循环着的一天。
日出时分,贝斯特神庙进行朝拜,浓雾般的熏香中,歌者们唱诵着圣歌,高级别的祭司们在内殿为神像涂抹香膏,佩戴鲜花首饰,并奉上精致的贡品,其他底层祭司只能在殿外跪拜——这样的朝拜仪式早中晚每日三次——接着,内殿祭司们要去圣池沐浴,他们一日沐浴数次,待轮到阿米尼娅这样“新人”,已然将近午时。
每日早晚,阿米尼娅能领到一份食物)——鱼,猪,羊,牛肉,统统都是禁忌,连洋葱和黄豆也不能吃——所以“工作餐”通常只有面包,蔬菜,配一点禽肉,偶尔能分到供奉过神灵的水果和糕点。
一切都有条不紊,按部就班,世人所崇尚的秩序在这里得到完善和巩固,每个人都做着自己该做地事,整个祭司阶层,整个埃及的社会如同金字塔一般稳固。
阿米尼娅很快适应了这种生活,能够进入贝斯特神庙平稳度日,是她前所未有的体验。她并非狂热的宗教信徒,也不像大部分埃及人那样天天将神灵挂在嘴上,可在那场金色的梦后,她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变得清明。一些零星的片段慢慢浮现——有时是一间明亮温馨的卧室,上下两层的木床旁并排摆着两张书桌……有时是一片宽阔的绿地,黑白相间的圆球被一脚射入白网……再后来,卧室一分为二,成了两间相邻却风格迥异的房间,一间整洁干净,一间乱糟糟的无从落脚……圆球也从黑白变成了粗糙的橘色,高高地抛向空中,以饱满地圆弧落入小框……穿书吧
这些陌生又熟悉的场景令阿米尼娅热泪盈眶,一种莫名的思念始终环绕着……虽然她还是没有记起自己的名字,但她知道,一切都是来自于神灵的庇护——这使得她愿意更虔诚,更长久地留下——她有了神庙的户籍,也有了生活的寄托,她的内心安静而充实,能够坦诚地看待自己,而不是如原先那样将自己的异族特征包裹在斗篷中。一开始,她的外貌确实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可她是三角洲·贝斯特神庙·大祭司亲点的,埃及人又大多纯朴善良,很快大伙儿也就习惯了贝斯特神庙里有位美貌的异族女祭司——反正她除了外表,和埃及人没什么两样。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阿米尼娅站在圣池中,看着水波倒映出自己的身影,莫名的,她会以一种探究的方式观察自己,仿佛是透过躯壳去审视灵魂——越来越多的记忆慢慢展开,不同的思维充斥着她的脑海,相互碰撞,融合,又剥离……阿米尼娅越加肯定,如今的她并非是真正的她,确切的说,她拥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灵魂……这真是一个奇特而疯狂的想法,她的“躯壳”不是埃及人,她的“灵魂”也不属于这个时代。
她来自,遥远时空的另一处净土。
在奇异的认知中,“躯壳”无法剥离“灵魂”,“灵魂”也须依附“躯壳”,所以这个真相只能被当作秘密藏在阿米尼娅心底,无人与之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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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滥季过后,洪水退去留下肥沃的黑土地,埃及上下进入播种季,农夫们整日在田野间忙碌,种子从土中抽芽,长成了绿油油的麦苗,麦苗慢慢长高,顶端结出小小的穗粒,渐渐变得金黄。
贝斯特神庙发下新一季度的衣物和鞋,还有些诸如香油,泡碱之类的日用品,阿米尼娅不喜欢过于浓烈的香味,因此抹得极少,除了留些备用,她打算将余下的都寄给菲娜伊尔。经过认真学习,阿米尼娅现在已经能够用僧侣体很熟练的写信了,菲娜伊尔虽然不识字,可她的丈夫贝耶里作为粮仓的记录员,是名副其实的“知识分子”,经常代笔回信。书信可以比口信详细得多,能提及的八卦也多,菲娜伊尔也常常随信送来一些特产,让她尝尝鲜。
一日,阿米尼娅照旧在“生命之屋”旁听,一排小豆丁也像小麦般蹿了个,人人盘腿而坐,捧着书写板在莎草纸上涂抹,阿米尼娅嫌屋内的光线太暗,就蹲在门外用芦苇杆在沙地上划来划去。
“你又在写什么奇怪的东西?”一个小豆丁凑了过来,“根本没人能看得懂嘛!”
“我知道。”
阿米尼娅看着地上那些方方正正的笔画,她已不记得字的含义,甚至连读音都忘了,只是下意识的写出来。
“又是你梦到的?”
“是呀。”
“你总是做奇怪的梦,还不如我呢……我昨天梦到自己当了法老的大书吏。”
“那你很厉害哦。”
“当然了!”
阿米尼娅正逗着小豆丁,只听有人高声叫唤:
“阿米尼娅!阿米尼娅!贝斯帕塔大人让你过去!”
女高音来得突兀,丧葬祭司又多是出了名的大嗓门,小豆丁们集体受惊,字全写歪了,托特老祭司摆摆手示意阿米尼娅跟着去。
祭司阶层分工明确,丧葬祭司一向只与“复活”打交道,鲜少会涉足“生命”,阿米尼娅见对方行色匆匆也不好多问,便紧跟在后面。两人穿过围墙,圣池,花园,一直到达神庙外殿,列柱大厅内,女使们正在整理祭祀用品,另有力工,仆从抬着木箱守在偏门外。
见到高级祭司,女使们纷纷行礼,丧葬女祭司没有理睬——她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女使们早已习惯,眼神越发恭敬。待行至内殿,赫奈斯城·贝斯特神庙的最高负责人,年迈的女祭司贝斯帕塔正恼怒地跺着拐杖:
“……你们是在我贝斯特神庙供职,居然还想着去其他神庙唱诵,连祭祀礼都顾不上!”
贝斯帕塔身后的几名高级祭司,皆垂首而立呈肃穆状,地上还跪着几个女子,阿米尼娅一眼认出是那几个乐坊的唱诵祭司。
“大人,我们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求求你了,大人……”【穿】
【书】
【吧】
女子们低声哭喊着,多年前她们都是从世俗的乐坊中被挑选而出,之后成为贝斯特神庙的底层祭司,日日为神灵献唱——这是多么好的工作,只是如今她们要被赶出神庙了。
“如此贪图私欲的人,怎么能供奉神灵——来人,都带下去!”
侍卫将女子们拖了下去,她们会被消掉“祭司”的身份户籍,其他神庙也不会收留她们,最终她们只能回到世俗的乐坊,成日在街头卖唱。
“大人,人带来了。”
丧葬女祭司俯身行礼,随后站回到高级祭司的队列中,全程表情没有一丝波动。阿米尼娅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当初三角洲·贝斯特神庙·大祭司发话将她收入“生命之屋”,贝斯帕塔大人并无异议,只命书吏前来登记户籍……如今这是想要“秋后算账?她心中不免忐忑,面上却强装镇定。
“贝斯帕塔大人,您找我?”
一见阿米尼娅,众人眼前一亮,贝斯帕塔大人年轻时也是赫奈斯城中出了名的美人,如今虽然老了可眉目依稀可见当年风采——在她看来,阿米尼娅虽然是异族长相,但埃及历史上也不乏异族血统的大先知……况且,美貌也是最原始的武器。
“好!空缺的首席位置就由她顶替,其他的……”
“——您放心,新的一批歌者从小在神庙学习,家中世代供奉贝斯特女神,绝不会再生出旁的心思……至于剩下的那几个都是再老实不过的。”
一名男祭司从高级祭祀中主动出列,他原先负责管理神庙的乐坊,现下被委派监管歌者与唱诵祭司们的日常作息。
“本该如此。”
贝斯帕塔冷哼一声。
“那些阿蒙祭司仗着从底比斯搬了座神像过来,就想将城外的供地和果园全部吞下,连唱诵祭司都想用现成的,难道我们贝斯特神庙是他们的附属不成!”
“就让世人瞧瞧,贝斯特女神是如何掌管音乐的!”
……
阿米尼娅升职了,从一名干杂活跑基层的“底层祭司”受洗为“中等祭司”,众人都认为她非常幸运,但这种幸运也并非偶然——赫奈斯·贝斯特神庙一直以来就有条硬性规定,即唱诵首席女祭司不一定要绝佳的唱功,也不一定要精通某种乐器,但必须要有极为出色的容貌。
阿米尼娅原以为这是个“面子工程”,直到她见到其它女歌者时才发现,自己居然是在场年龄最大的一个?!这些女歌者们(她们没有受洗成为“祭司”)才刚刚剪去了“荷鲁斯之锁”,一个个努力地蓄养头发,见阿米尼娅的黑发又直又顺,皆羡慕不已。
阿米尼娅喜欢这些女孩,她们从小在神庙中长大,每日除了朝拜便是练嗓,不懂得世俗之事,一个个眼眸清澈,笑脸纯真。阿米尼娅大方地招手,示意她们可以过来摸一摸自己的头发——女孩们雀跃地将她围在中间。一下午的时间,阿米尼娅就成了女孩们口中“漂亮又温柔的首席姐姐”。
“首席”这个头衔,阿米尼娅觉得自己受之有愧,因为她的专业实在不过关,她私以为自己只能算是个儿童合唱团的“领队”。神庙的祭祀音乐极多,大部分都有固定的调,曲谱是由乐师们口口相传,颂词倒是能够抄写下来,不过唱诵的歌者和祭司们都早已背会,祭祀仪式过程中也不允许“看歌词”。
调动岗位后的第一日清晨,阿米尼娅沐浴后首次进入内殿,她身后跟着唱诵祭司和小歌者们,而乐师只能站在门外演奏。太阳升起,祭祀朝拜开始,阿米尼娅跟着鼓点摇动叉铃——黄铜的柱形手柄上绘着贝斯特女神的头像,分量极沉,祭祀过程中乐声不可中断,一遍下来手腕都酸了。鼓点咚咚,弦琴铮铮,再加上极其尖锐的塞比笛与其他乐器的合奏,歌者们的唱诵被烟雾缭绕,内殿里一片神圣而喧闹。
刚开始,阿米尼娅整个人听得头晕目眩,后来也就渐渐习惯,她还没将那些绵长的,用古音唱颂的词记全,便只能跟着“伊拉赫拉”地哼唱,咬字不清也没关系——贝斯帕塔大人与高级祭司们围着神像团团转,无暇顾及其他。
阿米尼娅有点侥幸,又有点心虚,她决定等祭祀结束后就继续钻研古音,争取早日摆脱滥竽充数的困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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