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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奈斯·城郊
河滩上,力工们合着号子将船只拉上岸,新月般的大船侧翻着,断裂的桅杆在泥地里划出一道深深的沟渠,船舱底部硕大的破洞令人触目惊心。数只小舟穿梭于尼罗河中,将落水的人们救上岸,浑身湿透的女使们小声哭泣,受伤的仆从昏迷不醒,一团团血色将尼罗河水搅得愈发浑浊。
谁能想到,大船自三角洲向南而来,借着风力一路顺畅,却会在抵达王都前遭到河马群的袭击——发狂的成年雄河马径直冲向船身,撕碎了船桨,扯断了船帆,毫不留情地迁怒于落入水中的人们——踩踏和撞击造成了数十人的死伤。
卜塔穆下了小舟,湿漉漉的僧侣袍贴在身上,他的眼线花了,身上涂抹的香膏在太阳暴晒下变得油腻,还混着一股河泥腥臭的味道,一贯爱干净的年轻祭司几欲作呕,深觉自己从未如此狼狈过。
赫奈斯·贝斯特神庙的主管人,女祭司贝斯帕塔迎上前去,在得知圣猫和大祭司乘坐的大船延了一日行程,现下正停泊在下游另一座城市的港口时,狠松了口气。她派了一队侍卫前去报信,又命其他人继续打捞财物,安置人员,赫奈斯城中的医疗祭司们也闻讯赶来救治伤员。
“……河马群盘踞此处水域,往来船只时有伤亡,我已命人去驱赶,余下的,等圣猫与大祭司到来后再做打算。”
卜塔穆闻言点点头,心中不免懊恼,大祭司命他掌船先行,原本是想提前入王都打点一番,却不曾想竟会遇到祸事。此时,几名随行僧侣也陆续被救上岸,他们的品级不如卜塔穆高,便老老实实围在他身边——这让年轻祭司的心里又舒服了些,他遥望了一眼王都的方向——要不是法老连下了几道召令,他们也不至于这样匆匆忙忙地赶路。ωWW.chuanyue1.coΜ
收获季的最后一月,田里大麦小麦的收割已近尾声,繁忙的农务本该告一段落,人们开始准备起新的狂欢庆典。可不知怎么,全年没有多少雨水的埃及毫无征兆地下起了雨,还是一场结结实实的暴雨!雨水伴着狂风将粮仓的房顶掀飞,松垮的土墙被冲坍,饱满的麦穗几乎泡在了泥水中……当暴雨停歇,乌云散去,天空中竟然出现了五个“太阳”,圆盘状的日晕几乎笼罩了整个天际,一直到傍晚才逐渐消失。
奇异的“幻日”天象令平民们不知所措,祭司们则一致跪在神像前祈祷,阿蒙第一先知认定这是太阳神拉给予众生的告诫,遂请求法老以现世的神之名义,为远古的神灵们献上一场盛大的祭祀典礼。于是,上下埃及所有供奉着主神的城市都接到了法老的命令,主神们所在的大神庙也派遣了信徒代表前往王都——其中自然也包括三角洲流域的帕贝斯特·贝斯特大神庙。
“你们好好休整,若感到不适千万不要强撑……按照路程,最快也要等到明日……”
贝斯帕塔大人竭力安抚,一位少女走上前来,道,“大人,一切已准备妥当……诸位请随我来。”
众僧侣们跟随少女而行,迫不及待地想要远离这片狼藉之地,卜塔穆一眼认出了阿米尼娅,曾被圣猫惩戒一事又浮上心头,他皱着眉并不搭话,谁知对方只顾着翩然引路,似乎完全不记得他——卜塔穆冷哼一声,索性走在最后。
这是一条往返神庙群的小路,可以绕过居民区直达内城,省时省力。绿荫之中,众人已是身心疲,生不起闲聊的念头,直至到达贝斯特神庙,僧侣们越过行礼的侍从匆匆往里走,他们曾随圣猫多次来到过赫奈斯,因而对这座神庙的布局熟门熟路,阿米尼娅这个“常驻人员”反倒落在了后头。
“阿米尼娅大人,”一位女使小声地靠了过来,“衣物都已送入圣居,就是香膏……不够用。”
“不是还留有一些没有分发吗?”
“库房书吏说,几日前丧葬祭司大人取了许多东西,香膏,蜂蜜,松脂……全都用完了。”女使急得两眼通红,要是三角洲来的祭司大人们没有用上足够好的香膏,她们这些打扫圣居的仆从肯定要挨鞭子。
阿米尼娅想了想,“你去我那里,将新领的香膏都拿来。”
“那,那您?”女使迟疑道。
“去吧。”
这段时间,小歌者们一直在为尼罗河泛滥节的□□做准备,之后又是贝斯特女神的祭典,轻易是出不了门的,原先那些瓶瓶罐罐省着点用就是了。www.chuanyue1.com
“……是。”
卜塔穆冷眼看着女使满脸感激地跑远,见少女一副神色自若的模样,忍不住讥讽道:“你这种在“生命之屋”做洒扫的,能用上什么香膏,难道是想以次充好?”
阿米尼娅停下脚步,她转过身——这大概是两人第一次近距离地打量彼此——卜塔穆能够看清少女眼角下浅色的泪痣,她的眼窝深邃,瞳孔在阳光下微微发蓝……果然是异族人,卜塔穆轻蔑地想着,却忽略了自己一瞬的失神。
阿米尼娅依稀记起,眼前的年轻祭司就是当初嚷嚷她偷猫后来犯了急症的人,三角洲来的就这么有优越感?虽说对方无礼在先,但她也不能拒绝回答高级祭司的问话。
“承蒙贝斯帕塔大人赏识,将我提携为唱诵女祭,如今我已在乐坊正式受职……大人还是先行洗礼吧!”
不等对方再说什么,阿米尼娅自顾自俯身告退,圣池就在前面,她可没兴趣围观一群僧侣湿身祈祷。卜塔穆原有一丝被怠慢的恼怒,却在看清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后,整个人一骇,这个脸上灰一道,白一道,眼眶黑得活像宿醉了三天三夜的人是他?!他刚才就是顶着这副鬼样子,一路过来的?!
!!!
卜塔穆羞愤异常,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在圣池洗净后,立刻返回圣居更换新衣。他用柔软的亚麻布擦干光溜溜的头顶,已有女使送来一整套崭新的,尚未开封的香膏罐——上好的鸢尾花花露与细腻的油脂混合,浅紫色的膏体散发出浓郁的芬芳,雪花石膏的罐身上还印有贝斯特女神的叉铃印记。
“这是哪来的?”
这种最顶级的香膏,只有祭颂圣歌时扮演贝斯特女神的人才能够涂抹。
“是阿米尼娅大人命我取来的。”女使见来自三角洲的祭司大人紧盯着自己,小心翼翼地说道,“阿米尼娅大人是乐坊的首席女唱诵……“
首席唱诵?
卜塔穆神色复杂,原来那个被谣传得天花乱坠的,贝斯特神庙最美女神化身,令人落泪的赫奈斯童声乐坊……全都是她搞出来的花样!
首席唱诵女祭司?
就凭她?!
卜塔穆非常不屑,一个不明来历,空有外表的异族女子,怎么能够扮演神灵的化身?赫奈斯·贝斯特神庙的主管人也太轻率了,待等大祭司知晓此事定会严厉斥责。
卜塔穆将香膏罐重重地放了回去,又拿亚麻软布擦了擦手,他才不用异族人碰过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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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傍晚,圣猫所在的大船终于靠岸,赫奈斯·贝斯特神庙内大小祭司列队在港口迎接,大祭司已得知河马群袭击的事,倒也没有责怪任何人——这令三角洲的众人(尤其是卜塔穆)松了口气。圣猫一从神龛中出来,就在跪拜的人群中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阿米尼娅,依旧是喵喵叫撒娇要抱抱的模样,震惊了所有的围观人群。
一时间,除了噼啪作响的火把外,无人出声,所有目光都汇聚在一人一猫身上。阿米尼娅在众目睽睽之下撸猫倍感压力,圣猫对她的友好热情,让她有种久违的亲切感。大祭司虽知道圣猫喜爱阿米尼娅,却没想到时隔许久依旧如此,卜塔穆则在边上暗自愤慨着……好一会儿,贝斯帕塔大人才记起天黑路滑,这才催着众人回神庙。
阿米尼娅将圣猫抱入圣居后,便有专职女使上前来接,可圣猫却灵巧地从对方的怀抱中挣脱,轻盈地落在地上,它踱步在房中绕了几圈,最后团在了软垫上。
“喵~”
圣猫冲阿米尼娅叫唤,似乎是与她道晚安。
阿米尼娅退了出去,等候在外的一干人等向她投来又钦佩又羡慕的目光,圣猫就是贝斯特女神的化身——能够被神灵的所喜爱,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贝斯帕塔大人已将你提为高级祭司,往后你可就和我们几个一样了。”
丧葬女祭司笑着,她的嘴角弯起,眼中却没有多少笑意。
这一夜,阿米尼娅有些忐忑,还没等她从突然晋升中缓过来,第二日又有了一个新的“喜讯”。
“大祭司决定让你随行王都,不但如此,乐坊的歌者们也一同前往……午后就出发。”
贝斯帕塔大人在清晨朝拜结束后,将阿米尼娅留在偏殿中,她亲自将此事告知少女,还暗示她一定要抓住机会牢牢跟在圣猫身边——若是以后在三角洲有了什么造化,也别忘了赫奈斯是她的户籍所在地。
小歌者们在得知要去王都后,一个个兴奋地手舞足蹈,她们围着阿米尼娅唱起了欢乐地歌谣。原本入王都献唱的是来自帕贝斯特的唱诵祭司,可在河马群的一通袭击下,死的死,伤的伤,除去女使仆从外只余七八人,连祭乐表演的人数都凑不齐。偏偏法老的召令在前,再从三角洲调派人手肯定来不及,祭司大祭司便决定在赫奈斯挑些人员顶替,顺便再征用一艘大船。
就这样,阿米尼娅十(稀)分(里)幸(糊)运(涂)地成为了参加众神祭典的一员。在大伙儿忙着收拾行李的时候,阿米尼娅发现自己在神庙待了一年,除了每季所发的日用品外竟没有多少私物。由于时间匆忙,她来不及写信将此事告知菲娜伊尔,便委托路迪传信,小豆丁攥着满满一小袋糖豆,拍着胸脯表示包在他身上!
……
阿米尼娅与小歌者们登上大船,平坦的甲板上堆满了木箱,木箱里面装着各色供品,祭祀器具,拉舵桨的力工见到她们则纷纷行礼。
“尼娅姐姐,这里好宽敞啊!”
“好高呀,我从来没有坐过大船!”
“我也是!”
“哇,你们看哪里,那是神庙的屋顶!”
“我看到城门了!”
“呀,船动了,动了!”
女孩们叽叽喳喳地说着。
登高之下,视野都变得开阔起来,大船鼓起风帆,渔民的小舟见到船帆上的神庙印记,纷纷退避。柔波中,赫奈斯城慢慢向后退去,尼罗河两岸的湿地愈发广茂,村落如星星点点分布在一片又一片的农田间。阿米尼娅看到了明亚小城,看到了曾经待过的村庄……她突然有些感叹,那几年的生活离她仿佛十分遥远,也许时光就如同这尼罗河水般,毫不留恋地向前奔流。
天空万里无云,尼罗河两岸是连绵地平原,远处可见低矮的岩石山脉……女孩们渐渐从这“千篇一律”地风光中冷静下来,坐回到甲板室里。阿米尼娅因为品级晋升的缘故,能够单独坐在大船前端如亭子般的船楼中——在另一端的船尾,卜塔穆在船楼中瞪着噪话的女孩们,满脸不耐烦。
在通过一处狭隘的,仿佛会阻塞河道的峭壁山谷之后,尼罗河的支流汇聚,使得水面徒然宽阔,如同一片“汪洋”,往来的大型船只穿梭其中,自由自在。在尼罗河东岸的山陵之间,一片巨大的建筑群呈现于众人眼前,巍峨的宫殿以泥砖和花岗岩石建造而成,在金色的阳光中熠熠生辉——
“啊,王都!”
不知是谁唤出了声,众人都被这座气势恢宏的城市所震撼,久久无言。
这是阿米尼娅第一次来到这里,也是最后一次。没过多久,这座曾期望能够千古不朽的“地平线之城”就会被废弃,一如它的建造者那样被人刻意遗忘,最终埋没于漫天地黄沙之中。
……
普通的平民或是商队的船,只能停靠在城郊的港口,而对于拥有特权的祭司阶层来说,船只是可以直接开入运河停泊在神庙建筑群边上的。临近皇家港口,可以看到供法老乘坐的金色太阳船正在修缮,船身上色彩斑斓的图案令人目不暇接。除了贝斯特神庙的两艘船外,一旁还停靠着数十艘大大小小的神庙船只——通过亚麻船帆上的印记可以清楚分辨,这几艘来自孟菲斯的普塔神庙,那几艘来自阿拜多斯的奥西里斯神庙,边上是赫利奥波利斯的托特神庙……所有的船只中,当属来自底比斯的阿蒙神庙的船最豪华,最气派,光各种献祭供品就堆满了两艘大船的甲板,再加上一干仆从侍卫所乘的数艘小船,真实可见的财大气粗。
祭司们陆陆续续上了岸,他们互相打量,偶有熟识的也会上前交谈一番,大多数的祭司都是男性,因此来自女神庙的信徒们成为了人群中最亮丽的风景线。在众多女使们的簇拥下,哈托尔,伊西斯,穆特等神庙的女祭司们个个眉目如画,姿态端丽。虽然就神权地位而言,女神们总是作为男神们的配偶出现,但在平民之中,女神的影响力丝毫不逊色于她们的丈夫们。
不过,女人之间似乎更注重外表上的比较。
“那些人皮肤好黑啊,肯定南方来的吧!”
“她们的假发怎么和我们不一样?是最新的款式吗?”
“快看,那里有个人是金色头发!”
“哇,那么长的头发,就像是真正的黄金!”
“真是太漂亮了!”
女孩们不住赞叹,阿米尼娅也跟着多看了几眼,她还以为埃及人全都是黑眼睛,黑头发呢!又或者,对方和自己一样有异族血统?可惜离得太远实在看不清长相,阿米尼娅遗憾的同时又为自己当初的紧张小心感到一丝好笑——谁说外国人不能当祭司的?!
“都傻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下船!”
卜塔穆受够了这群没见识的小丫头,不管看到什么都要嚷嚷出来,真是丢人现眼!而她们的“领队”更是令人厌恶,明明是从乡下来的,还总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颠三倒四地给小丫头们讲解知识,居然还自成一套歪理……偏她气定神闲地稳坐船头,令他一见就气闷——明明他才是掌船!
“好凶啊!”
“都是祭司大人,尼娅姐姐就从来不会对我们发火。”
“其他的祭司大人也对我们很好,连贝斯帕塔大人也对我们笑眯眯的。”
“他不喜欢我们,不喜欢尼娅姐姐——我也不喜欢他。”
“我也是。”
……
作为成长中的“摇钱树”,赫奈斯·贝斯特神庙的众人格外爱护这些女孩,几乎是将最好的资源都砸在她们身上。小歌者们不满地嘟囔声传入卜塔穆耳中,听得年轻祭司的脑门直崩青筋,他也不能对女孩们再发火,免得落下苛责的名声……一扭头,见阿米尼娅还待在原处,便没好气地说道:“说你呢!是想晚上睡在船上吗?”
阿米尼娅懒得和他计较,但不代表要承受这种莫名其妙的撒气。
“我知道你对我存有偏见。”她走到他面前,“从我成为祭司开始,对我有偏见的人不在少数。”
“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要不是——”
卜塔穆刚想嘲讽几句,却被打断了话。
“你要明白,我进入贝斯特神庙是大祭司的决定,我升职是因为贝斯帕塔大人的提携,而我这次来到王都……也算是间接地救了你的场——毕竟是你的船闯入河马群中造成伤亡——作为掌船你不检讨自己反而来针对我?圣猫对我格外偏爱,那同你有何相干?”
“你!”
卜塔穆没料到对方如此善辩,一时接不上,只听少女继续说道,
“我不曾强夺你的职务,也无意与你对峙,但若是因为我为人和善就要被你一再羞辱,那我也不介意到大祭司面前去闹一番。况且,我成为贝斯特神庙的祭司已是事实,你就算持有异议……以你我相同的品级而言,暂时是没有能力改变这个现状的——哦,对了,我还要提醒你,我们现在到了王都,代表的是贝斯特女神的颜面,若是内讧一事传言出去,其他神庙的人会怎么看?两位圣女又会有何想法?相信你也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这方面我们应该是可以达成一致的,希望你平时能够控制情绪,更多地动动脑子。”
说完,阿米尼娅便下了甲板朝小歌者们走去,才不理身后气得跳脚的家伙,讲了这么一大通话真累,若是对方还拎不清……啧,管他呢!反正也不是靠他发工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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