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站直身子,拍打身上的泥土,再将头顶的雀儿拢在手心,用一根手指拨弄着那蓬松柔软的鸟羽,对着它吹了声口哨。
黄雀偏了偏头,唧唧地叫过两声。等他松手,一个起落便窜进山坡下面的树林中去了,好像因为没有看到一场好戏扫兴飞走。
乔扛着枪,一路回走。等走过十丈远距离,雀儿又嗖嗖地飞落他的肩头。他偏头看了一眼,从怀里取出一颗荞麦喂了。
山梁上刮起凉爽的风,雾气开始消散。
等一束光线穿透云层照着乔和雀儿,清冷的早晨突然变得活跃起来。千鸟出巢,山林嚯嚯,一条河流泛着白光,丝带般弯弯曲曲,绕着山脚徐徐向东。再等雾气散去,炊烟袅袅升起,百户人家正为秋忙。
乔收回目光,步子变得飞快。Μ.chuanyue1.℃ōM
山梁上有一条两米多深,一米宽度的壕沟,山蕨和蒿草丛生。乔扛着土枪,在壕沟里飞奔。
他的头在壕沟顶上起伏闪现的情景,和长沙会战时风二爷顶着战火奔向战友时极其相似。
那一刻,一枚炮弹正好落在了这条战壕。战壕里的五位战士被炮弹掀翻,断肢和鲜血如飞叶飘飞。
一位一息尚存的战士正用双手捧着左腹,痛苦嘶吼的声音传出很远。
风二爷闻声狂奔过去,看着被弹片撕开的肚皮正冒出肠子的热气。他慌忙扯下身上的麻布大褂,用力替战士堵住伤口。鲜血从他的手指缝中涔涔地流向地面,浸入土中。死亡带给人的凉意竟然压倒了血液的热力,那具重伤的身体瑟瑟发抖,生命在流失,走向消亡。
而如今,战士的鲜血早已被黄土吸收进地底,被荆棘和蒿草吸收,并用几十年不变的生长掩盖痕迹。
风二爷对于战争的记忆,也被封存了同样多的年头,也被这片热土掩盖。
他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惨烈的战斗,已然记不清楚数目,也不愿再记起其中细节。
是战争给予的创伤太多太重,只能试着变得更健忘,好让自己更能轻易忘记,或者不再频繁地记起。
然而许多年过去,当那些画面替代记忆真相出现在梦里的时候,他还是被折磨得痛苦难堪。
时间在尽量帮助那些身处过战争的人,消磨他们的记忆,从而帮助减少痛苦,但这种方式太简单了。就像风二爷尽力保守关于战争的一切,仿佛是他能生出的对世人最痛切的关爱,然而因为乔的出现,最后也土崩瓦解。
风二爷抬眼望了一眼,望着乔正穿过枫林,朝木屋奔来。他永远也没有做好准备去想象,乔的未来也会和一场战争捆绑在一起,再难挣脱。
当然,此乃后话。
风二爷挪了挪木凳,重新坐好,耷拉起眼皮,低头看着地上的一块石板,拿着烟斗在石板沿上使劲磕了三下。
“一只母物,还在抱乳。”乔说。
乔取下枪,将枪带捋好,连同那把光亮匕首,一同挂在廊中的木栓上。
枪长一米,单管,被风二爷用楠木造型,木纹金黄亮,又辅以黑铁蒙边,握柄与枪膛成梭子状集于枪管,美观不亚于一杆军用步枪。
“那不能下手。”风二爷说话沙哑低沉,像被旱烟熏过。
“你常说,母物要留,青山才在,书本里讲过生物链的事情,大概也是这个道理的。”
风二爷微微点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乔拾起新摘来的豌豆,帮着剥出豆子。仰山的豆子个头小,但味道极甜,可惜季节短了些,新鲜的豆子易老易糙,吃不长久。每逢豆子长成这几天,风二爷煮豆子当饭吃,图个鲜嫩。
菜洼多种红薯,荞麦,也种玉米和山药,再加上应时的青蔬,合着山珍野物,一个人吃饱倒不是问题。
“杀一只活物,短一天寿命。”
“这是没道理的,每家都要杀鸡宰鸭,吃多了不就丢了性命。”
风二爷也不争辩,只是低头往烟斗里塞切好的烟叶。
乔将剥好的豆子放在一旁,然后坐在台阶上,听着山风吹过山岭。
起伏的树林像海里的波浪,一阵一阵的轻拂。等看向那刻梅花树,似乎雾气散得慢了,还留柔丝般在树梢中间缭绕。
“听爹说,越南在南边好像要打仗。”乔突然说道,
风二爷将旱烟袋拾掇好,点上火柴,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似乎已经太老了,等到他迟缓地做完这些,太阳已经从云雾中彻底露出头来。还存的雾气就在顷刻间消散在山岭,天地光明如镜。
“你是说在我们国家边境?还是在它自家的土地上?”
“那倒还没有。父亲只是觉得这样可能对我们不好。”
“你们在担心什么。是担心越南被教训,还是担心中国打越南呢?”风二爷转过头来,静静地望着乔的脸,在他的眼中有一丝精芒闪过。
“听起来像是一码事。”
“你说对了,这就是一码事。中国军队不怕敌人,管他苏联还是美狼,有的是法子。”风二爷抬起头的时候,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秋光明亮,能填进那一条条深刻的皱纹里,让他的脸看起来不再那么衰老。随后他挥了挥手,就像在推开一些令人感到厌烦的东西,最后将一只手伸过去抚摸乔的脑袋,“百姓操心,倒像是去抓风里的灰,有何用,不如交给手里握着枪的人。我老了,不想听这些事情了。你也还小不是。”
“我已经十六岁了。”乔紧了紧身子,坐到离得更远的一块石板上,像在避开风二爷手上的硬茧子。
“你在想打仗的事?”风二爷咧嘴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牙齿白白的,看着要比他的年龄健朗得多。
“我在想,你是打过仗的。”
“你从哪儿听来的。”
“八叔公。”
“没听过这号人。你也不要去打听。山里人,守住口,要让谣言像兔子一样钻入陷阱。”
说完,风二爷闭口不语,微微闭上眼睛,静静地坐着,仿佛沉睡过去。
乔也不再说话,只是偷偷地望着风二爷那身灰布衣裳。
扎紧的袖口,绑腿从脚踝没到膝盖,一根牛皮条捆着腰际,自从他认识风二爷开始,似乎还没有看到他换过装束,和背后的树皮房子一样,一起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离梅花树不远就是下山的小道,乔每次都在树下向风二爷告别。
乔站起身来,慢慢走到梅花树下。
只要在此刻,风二爷定会张开眼睛,认真地望着梅花树下的乔。穿书吧
金桂花的香味从远处传来,四周的枫叶越发橙黄,微风吹过树皮屋顶时没有弄出任何动静。一束阳光正好照在风二爷的身上,在背后的地方投下一片淡淡的影子。
光影斑驳,时光徐徐而行。
每次当乔看向风二爷苍老寂静的身体,都会生出天地凝滞、时间消融的错觉。这种错觉,不是因为年迈给予乔的,反倒像是一棵老松藏于天地间的雄壮让乔激动不已。
乔眨了眨眼睛,心底扑通扑通跳,好像此时的心绪,全被风二爷那一张眼的功夫吸附了去。
“你回去了?”风二爷似语似问,又将眼睛闭上。
“是的。”乔恭敬地说道,
“回家的时候,告诉你爹,不要担心打仗的事,南方很坚固。”他的声音有些含糊。
乔认真地点了点头,背起一捆柴火匆匆下山。
山路往下是一条山涧,清凉的山泉哗啦哗啦往下流。
等乔走远,风二爷睁开眼睛,目光顺着山涧的方向往下,一直抵达山脚下的一片树林。
39年前,日军的一次进攻,就在那里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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