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路上车马劳顿,昭予又水土不服,夜里在驿站下榻时吐了一场。莲池从屋里出来,见陆青松斜坐在栏杆上,颇为动怒,“还不去请大夫?”
陆青松仗着她武力还未恢复,跃到莲池面前,“你也不看看自己如今身份,凭何命令我?”
“她是你们要的人,与我无关,若这一路她有闪失,也该算在你头上。”
听到外头的动静,昭予拖着虚弱的身子出去,隔在二人身边,“我没事了,喝些水就好了。”
陆青松看她一眼冷哼一声离开。
昭予将莲池拉回屋子,关上房门才敢抱怨道:“你怎么一张口就能和人吵起来?”
“早知当初就该掐死他。”
昭予立马毛骨悚然起来。
“阿青不过嘴硬心软,他不会害我们的。”
“人心易变,你又怎能笃信他还是你以前认识的那个人?”
昭予是从没想过这个的,莲池一提,她木讷地眨了眨眼,左手不受控制地握住了右手手腕,垂首凝眉,半晌之后才露出那节带疤的腕子,“我小时候差些就死了,是阿青救了我的。”
莲池望向她手腕上的旧伤,“是谁割的?”
“我自己,见过宫里割了自己腕子死的娘娘,想学她。”
前朝皇帝宠爱女儿昭公主是天下皆知的,莲池并不信她会做出这种事来。况且昭予的胆量她也清楚,她又怎会做出寻死的事来?
“皇宫那个地方,太阴森了,人人都是杀人凶手,比你可怕多了。”
“我只杀无用之人。”
“小时候只有父皇理我,因父皇宠我,其他的兄弟姐妹都不和我说话。母亲她不准我和昭姝说话,昭姝总是被关在黑洞洞的房子里。后来魏大人带来了阿青,我总算有了玩伴。阿青他是个很善良的人,我不怨他,也不怨沥景,他们只是立场不同。”
“那个黑洞洞的房子,很可怕?”
“可怕呢……”并不暖和的屋子里昭予额头上突然渗满汗水,莲池走上前掰开她握紧的手,手心里也是汗水。
“我是侯爷最得力的手下之一,不会让你有事的。”
昭予握住莲池冰冷的手,欣慰地笑了。
是啊,她长大了,现在她有沥景,还有很厉害的莲池,阿青和魏先生他们都平安无事,她再也不会怕那间黑洞洞的房子。
翻过齐阳山,春意毫无预兆地到来,满山桃树柳林,莲池很少见这般春意,放松不少。
所有人都笼罩在春风拂面的惬意中,惟独昭予是忍着伤心。
她在这样好的春色里,沥景却在北方的天寒地冻里打仗,他还得为她分心吧……她的本意并不是成为他的负累。
原来南北的春色并无大的不同,三年前的春天,当时还在江原,她与昭姝上山去拜佛,沥景难得随他们一起前去,却是和昭姝并肩作诗。
她不会作诗歌咏春色,只能恹恹地回厢房休息,等她醒后,已到了该走的时候。
细数来,她与沥景从未在百花芳菲时共同度过。
陆青松见昭予这几日胃口不好,便给她寻了几样新鲜零嘴儿,他并没底气给她亲自送去,便托付了莲池。
莲池依旧是皮笑肉不笑,目光带冷。
“我并不听命于你。”
“明明是孟沥景毁约在先,间接害公主家破人亡,难道你们愿意让她永远当个傻子?”
“你们所谓的为她好,便是逼她承受这些陈年旧事,再给些小恩小惠来当安慰?”
“当年的事她有权利知情。”
“可你们没权利借此来逼她离开主人。”
莲池转过身,陆青松的视角只看得见她消瘦的下巴。
“陆青松,不是每个受过苦的人都要像你这样苦大仇深。”
魏康隐居在齐阳山系中的一座峡谷中,谷中是个人烟稀少的村落,魏康便居住在其中一间茅舍里。
世人谁敢想曾经那个名震天下的大将军,最后选择了栖居在这样的地方,身边无一兵一卒?
到了村口陆青松下马,对昭予道:“这就是师父住的地方。并不像外面所传手握重兵,所有人手都用来带你南下了。”
“你们怎敢如此涉险?”
“危险吗?这些年什么没经历过?师父说了,大秦没了,他就是个已死之人。”
魏康听闻动静,放下手中木活出门来迎。
昭予看到他斑白的头发最先泪目,而陆青松即便与他曾有过通信,亦是多年后久别重逢。
他的父亲和魏康情同手足,魏康无子女,陆青松便认了为魏康做师父,父亲死后,师父如父。
“是昭公主?”魏康看着眼前的昭予,她好模好样地长大,叫他有些不敢相信。
“是我,魏大人。”昭予原本还惦恨着阿青强行带走她的所为,但见魏康年衰伶仃,很难不伤怀。
“徒儿来迟,让师父受苦了!”陆青松单膝跪倒在地,少年声音里带着让人动容的苦涩。
“是你受苦。”魏康扶他起来,转身引他们入室。
前些天下了场雨,木头发涩,房门难推开,他习惯性地踢开。
屋子是背阳的,白日里也点着灯。
魏康叫人将空屋收拾腾开,给陆青松和昭予入住。
昭予从皇宫逃出来以后,跟着秦子一家在衣食住行上从未吃过苦,后来嫁进侯府,更是锦衣玉食,她哪里在这种地方待过?来也不曾来过,一想大秦的大将军竟然留在了这种地方,她心里便憋屈。
魏康已经提早打扫过了这屋子,可仍有尘埃落在桌面之上,莲池随手拿来一块抹布擦净桌面,又去打水倒在地面上,屋中这才清爽一些。
可是又有一股子霉味。
莲池道:“你可能住不惯这种地方,我会尽快联络韩大人他们。”
比之何时离开,昭予关心的却是:“你住过这样的地方?”
“小时候随母亲嫁到继父家,住的就是这种地方。”
莲池的身世她从未过问,沥景安排的人总会没错的。
若非昭予问起,莲池自己也要险些忘记童年时的日子。
“那时候很苦,继父好赌,将我和娘都卖了,是主人的母亲买下了我和娘亲。”
“习武很辛苦吧……”
“总好过饿肚子。”
昭予叹气,“诶,我是不是太娇气任性了些?”
“能任性是你的福分,你有这个资格。”
“哪有什么资格?福分倒是有的,昭姝沥景他们都是将最好的给了我的。”
莲池不予置评,有太多人活在残酷的真相中,能一直在谎言之中被呵护着,至少不是一桩坏事。
——
陆青松是在除夕出逃时联系上魏康的,这些年魏康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徒儿,可总是寻觅无果,直到去年后半年良王出现。
他与良王有旧怨在身,但绝非仇怨避眼,万事都有轻重之分,对他而言没什么贵重过陆青松的命。
后来通过潜入济川的探子联系到陆青松,寻得合适时机将昭予带走,一切都顺利进行着。
顺利到仿佛是天意相助。
魏康与陆青松正在犹豫着如何将当年事告诉昭予,让她知道是孟沥景是陷害太子府的主谋,又是孟沥景将京中防署透露给司徒郅的。
这些再笃信不过的真相,却不能直白地让昭予知道。
“公主是被孟沥景那狗贼蛊惑了!只要她认清孟沥景真面目,会清醒过来的!”
魏康反驳道:“那是她丈夫,你以为公主会信我们还是会信他?”
“倘若她知道霍姝与孟沥景有关呢?”m.chuanyue1.com
“你说什么?”
陆青松神色黯了下去,“我曾医过孟沥景府上落水的妾氏,无意听到她的侍婢提起,当年是那妾氏引霍姝去湖边将她推入水中的,可后来霍姝却是因落水留下寒症而死。
“可即便她本来就体弱,也不会一病拖个半年久,行医之人都知道这一点。你我皆知霍姝原本并非体弱之人,听传闻道当年所有的大夫都一口认定霍姝是落水留下的寒症。此中许有蹊跷,徒儿怀疑是有人串通好了大夫,一个深闺女子,她能招惹什么仇家呢?”
“此事若无根据,断不可泄露!”
魏康话音刚落,房门被从外踢开,原本就失修的木门被直接踢散架,陆青松怒视来人,“你来做什么!”
莲池大步跨过被她踹倒的木门,冷漠道:“秦昭姝若是个善人,也不会引人去杀她。”
“你此话何意?”
魏康见陆青松太过焦躁,起身将他与莲池隔开,“姑娘放心,你所听到的只是阿青的猜测,我们不会让这些事去叨扰公主的。”
“大秦早已灭亡,她如今是济陵侯府夫人,不是你们口中之人。”
“你不过孟沥景养的一条狗,怎敢这样和我师父说话?”
陆青松记恨着莲池关押自己时的所作所为,面对她总是满面的愤恨。
“我言尽于此,若不想她恨你们,你们便只管将这些所谓的真相告诉她去。”
因莲池一言,魏康更为谨慎,对陆青松千叮咛万嘱咐,不许他在昭予面前提起半点有关于前朝的事。
陆青松原本也不是不沉稳的性子,但涉及了孟沥景的事便失去了理性,几次在昭予面前欲言又止,最后昭予先看不过去,反倒率先开口:“他是我丈夫,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的。”
“就算他丧尽天良?”
“他不是丧尽天良之人!”昭予辩解道,可她意识到这种辩解是无用的,她唯一的证据是沥景对她的好。
他们不信她的丈夫是个好人,她怎么解释他们都不会听的。
沥景情绪有些激动,引来门外的莲池。莲池的武力恢复有八成,直接拔刀相向着陆青松。
陆青松冷笑,用手拨开抵在下巴上的刀刃,“杀了我,孟沥景也是个丧尽天良的坏人。当年如不是他挑唆霍章与司徒郅合作,你的父皇兄弟姐妹怎会惨死!你以为他为何如此着急地攻打霍章?无非是怕霍章司徒郅故技重施,联手起来对付他,并将当年事公布于众,让他身败名裂!”Μ.chuanyue1.℃ōM
“你胡说,是霍章挑衅在先他才出兵的!”
“当年事你亦有经历,你以为孟沥景一个世子何故会受伤藏在宫中?他当年也不过一介藩王世子,如何能让霍章司徒郅信服?只有刺伤太子,落下把柄在他们手上,他们才会信他。”
“你怎能确信你自己说的!”
“不信这些,那你如何解释他囚禁我和阿蜚?”
“我……”她没有答案的。
沥景的立场,沥景的做法,他从来不会告诉她。
眼看她动摇了,陆青松没有趁机数落更多,而是想起了魏康说,那是她丈夫。
无论是师父还是他,这些从前朝逃出来的人所求不过一个安稳。
她是他们之中唯一过上真正安稳的日子,非要她重新与他们一起流离吗?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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