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川和江原女学之间的论辩兴起之后,引来民间学术的密切关注。
昭予起初还能看得懂赵菀她们写的话,等后来她们开始引经据典时就不大能懂了。这场论辩本来是因她所起,可她却像个凑热闹的,每天只知道谁又发文抨击谁,全然不知她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自莲池因她私自见了李时萱被罚后,她就不再去和李时萱说话了,也不敢招惹莲池。
莲池这人和她主子一样的冷,平时都冷着脸,没人见过她笑,就连她的睫毛都似结了一层霜。
就连年纪最大的柳絮也不敢和莲池说话。
平日里没人敢来拜访昭予,就算到了门口,都被莲池那张脸吓了回去。
昭予看书看得发闷,求了莲池允许出门去湖边散步,也许因昭姝落水一事给沥景落下了心理阴影,昭予在湖边没站稳险些失足落下,被莲池一把捉住。
莲池身量比寻常女子稍高,又比昭予年纪大,昭予在她面前不过是个小女孩,就连重量都占不了优势。
昭予朝她调皮地眨眼,“我会泅水的。”
莲池一把松开她,并不搭理。后来在亭子里遇到了李时萱,昭予可怜巴巴地望着莲池,“我能去找时萱姐姐吗?”
莲池面无表情,“我陪你去。”
昭予其实也没特别的事想问李时萱,无非是“时萱姐姐可曾入过女学?”
李时萱听了失笑,“你这是存心取笑我呢?我自打记事起就待在那不正经的地方了,哪来上女学的机会?”
昭予又问:“那可读过书?”
李时萱说:“从小嬷嬷就叫我们读《女德》,嬷嬷说,我们虽出身低下,但不可自暴自弃。原先以为是真心为我们好的,见的人一多,才晓得原来懂得些诗词也不过为了吸引士大夫们的注意。
“我不爱读书,心想男人喜爱就够了,何必非饱读诗书呢?所以也只读了最通俗的孔孟。但要说起来,如今世情也是真不相同了,以前都说女子读书无用,可现在女学盛行,只要读过书,就不会被人欺负。”
昭予不曾想李时萱会如此坦白出身,这令她有些自惭形秽,好像自己一直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李时萱又感叹起自身,“你姐姐昭姝向来看不起我,我若有她那个命,她那智慧,还会去靠讨好男人为生?”
昭予回屋后一直闷闷不乐,李时萱都读过孔孟,这样看来她倒真是沥景所说的“无耻”。
女学间的骂战愈演愈烈,眼看整个江原的女子都被牵扯其中,祸因自己而起,昭予也觉得自己不能再坐视不理。
恰逢江原议郎何鄄前来济川述职,其女何其华与昭予曾同上女学,算是闺中密友,在家里缠了父亲好一番,何鄄才答应带她一同来济川。
何鄄是向沥景述职,何其华寻到见昭予的机会,两人关上闺门,待何鄄述职完毕,也不见说完。
何其华的到来对昭予来说如同黯淡夜里的一束光。这深宅大院里人人像隔着一层霜,看得到,摸不透,实在寂寞。
何其华此番是带着女学所有同学的心声而来:“只要你一句话,我们也得用墨水淹死那赵菀!一个姨娘也敢给你下绊子,真当我们江原女儿好欺负!”m.chuanyue1.com
昭予也有怨气在心,平时这些话不敢和其他人说,眼下好不容易有了个能说话的人,她也憎恶地将心中郁气全部撒出来:“原以为她是侯府的姨娘,又是个念过书的,眼界总会不一样,谁晓得也是这般刻薄!”
闺房话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用晚膳的时候二女才被迫开了门出去见人。
何鄄指责何其华:“秦贤侄如今是侯府夫人,日常不知要处理多少事,你还去打扰人家!”
何其华负气对父亲道:“昭昭嫁到济川来,还有谁能陪她说话?她是侯爷夫人不假,可她也是我同窗啊!”
何鄄也拿这个宝贝女儿无奈,这一幕看得昭予好生羡慕。
她和何其华同样的年岁,确已失去了承欢父母膝下的资格,被关在这深宅大院里,别说三年,这才一二个月,就受不住了。ωWW.chuanyue1.coΜ
何其华也只能留一夜,明早就得走,昭予诸多不舍,却不敢表露出,她只能尽量装着笑容,生怕何鄄回去告诉父亲自己在这里是愁容满面的。
晚上何其华想和昭予睡一处,昭予知道何鄄也得看沥景的眼色,于是第一次张口求他。
万幸,沥景没有为难她。
“昭昭,侯爷是不是对你不好,所以你这么不开心?”
昭予想,沥景无所谓对她好与不好,自打成婚第一天起沥景就告诉她,她们只有夫妻之名。
但这些话却不能跟何其华讲。
昭予道:“侯爷喜欢满腹经纶的女子,你也晓得我,一看到文字就发困。年纪也不够,没能与他谈论的话题。”
济川无人不敬畏沥景,何其华也是,但不管怎么说,她都站在昭予这边。
“我们昭昭会斗蛐蛐会去爬树,侯爷凭什么不喜欢!”
“可我不懂孔孟老庄,我也不会持家。”
“昭昭,你这样说可就不对了。侯爷从前又不是不认得你,怎会不晓得你是什么样?”
何其华的话提醒了昭予。
沥景其实也不是非娶她不可。昭姝没了,他可以和别人订婚,朝里文武臣子那样多,总有个适合他的,何必非得是她呢?
不过她还没能问出口,王府里就传来好消息。王爷大病已愈,功劳全落在了昭予头上。
她这才知道非得是她嫁给沥景的原因。
王府有人算过她与沥景的八字,八字相合而已,嫁过来为病重的黎王冲喜而已。
黎王身体既已痊愈,她也该见公婆了,沥景从军营里回来带她去王府赴宴,同王爷王妃寒暄几句,吃了六成饱就回府了。
王妃不是沥景生母,沥景与她并不亲昵,走完形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离开。但是他没叫任何人看出他的心急。
昭予看出来了,他不想应付的时候,连眼皮都懒得抬。
奇怪的是她和沥景明明没怎么细致相处过,却发现了他这个小习惯。
沥景军营里的事务繁多,昭予不大敢问他回门的事,原本已经打算好自己回去了,直到回娘家前一夜,沥景才派来莲池说:“侯爷明日会同夫人一起回江原。”
昭予心道真是稀奇。
虽然她不知沥景吃错什么药,但还是早早睡下,早早起床,只怕让沥景等她。想到会与沥景同车,她提前温习过了沥景布置的课业,以备车上有话和他谈起。
秋雨替她上了胭脂,又选了件鲜艳的衣服。
昭予天生肤若凝脂,穿素服清丽,穿艳丽的颜色雍容,天生的好姿色。
只是浓艳的妆容掩不住她纯真的眼神,柳絮又是欣慰又是遗憾,只在昭予的背后,敢与秋雨哭诉:“咱们二小姐真是命苦,女人不论高嫁低嫁,不就求一个体恤夫婿嘛!”
秋雨道:“侯爷日理万机,怎能要求他像寻常男儿体贴?再说了,咱们姑娘坚强着呢。”
昭予一大早就在院里等,等了半炷香,又上了马车等。
等到正中午,军营里才派来人说,侯爷要她先走。
昭予从未等过人,为数不多的等待都给了沥景。要等上一回,才知道等待的苦。
她惆怅地望着天,等待这么苦,原来是因为等的那个人他并不会来。
没了沥景,路上倒也轻松,一路上昭予同秋雨有说有笑,回了江原的秦府,见到父母就把一切愁云都抛之脑后。
秦尚是前朝太傅,曾辅佐两朝君王,虽先朝覆灭,在百姓中亦是德高望重。秦尚虽尚儒,却又容纳百家的胸怀,亦不是个老迂腐。
秦母是也出身名家,年轻时是有名的才女。前朝灭亡后秦家来到了江原,为黎王所用,秦父放弃了为官的机会,夫妻二人开始在济川大兴教育,尤其秦夫人为女学的兴起做出不少贡献。
见到女儿,秦母问的第一句自然是:“侯爷待你好不好?”
“好是好,不过他太忙了。”
“侯爷胸济天下,难免会忽视你,昭昭也要胸怀宽广些。”秦父劝道。
昭予还是心疼父母,明明沥景夜夜宿在消香坊,她却要编这样的谎言来骗父母。
倒是没过多久,沥景也赶到了江原。
昭予见到他的一刻,原本的好兴致立马消失。
这个人和她并不熟,只是曾经差点成了她的姐夫,却又阴差阳错成了自己的夫君。
新婚之夜他说过要她委屈三年,却从未给过她开心的日子,反倒是牵动着她所有的愁绪。
沥景来了,便轮不到她再和父母卖弄小女儿家的娇憨,她听着父母和沥景谈论在济川新建学堂的事,沉沉欲睡。
等真入了夜回房,她洗漱都顾不得就倒在床上。
到底还是自己的床舒服。
没舒服多久,沥景也来了。
他闩好门,手持一只烛台,向她靠近。
昭予揉着发酸的额头,由躺着的姿势变成坐姿。
屋里原本是关着灯的,昭予没有留灯等人的习惯。沥景手上的一豆昏灯,只照得亮那一截雪白的脚踝和一双不余他巴掌大小的肉乎乎的小脚。
昭予挪到床边,像是故意不让他上床。
沥景见她不肯让,出声道:“起开。”
昭予说:“这是我与昭姝的床,却要和原本要成为她的夫君的人睡。”
姐妹共嫁一夫倒也不是罕见的事,但因为那是她要守护的昭姝,也是守护着她的昭姝,昭予尚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昭予显然是不在乎什么三从四德的,她从未将沥景看成自己的夫婿,更不曾懂得什么出嫁随夫。
她只在乎昭姝。
沥景觉得又可气又好笑,他掌灯,身体前倾,二人的侧影投在床幔上,好似交缠的模样。
昭予立马向后闪躲,沥景却只是伸手去拿枕头。
“我睡地上。”
他这一退让,令昭予觉得自己怎么做都是错。
她下床,踩上绣鞋,跑到柜子前去抱来一副床褥,递给沥景,“我以前打地铺用的。”
“嗯?”
沥景抬眼。
昭予解释道:“姐姐有时候睡得浅,又不敢一个人睡,我怕打扰到她就睡地上。”
“哦……”沥景拉长音,狭长的眸子微眯,掩住其中情绪。
昭予正准备旋身回床上,却听他道:“既然你习惯席地而睡,那你睡地上,我睡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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